“四叔当然……没忘。”纪仁德视线在纪居昕脸上停顿了一瞬,“我记得那日还有夏徐两位少爷在,之后两位少爷还帮卫将军擅后,他们与卫将军是否熟——”
“我就知道四叔是为了救侄儿去的!”纪居昕小手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清澈大眼睛弯弯,满含欣喜,“历经危险侄儿真是怕极了,见到四叔时喜不自胜,偏四叔内敛,不肯承认担心我去救我!”
面对这样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纪仁德眼皮微阖,“四叔自然是听说你遇险才去的,四叔想亲手救你,但你能早一点虎口脱脸,四叔也是高兴的。”
“嗯嗯谢谢四叔!”纪居昕面颊微微泛红,“我知道四叔对我好。”
屋角有微风拂过,垂在西侧的珠帘发出浅浅清脆响声,十分动听。
纪仁德浅浅叹息一声,“我记得你回大宅,是两年前?我这些年都在京城,家里很多事不甚清楚,不知你在乡下庄子那么久,真是枉为长辈。我曾听闻你在庄子过的并不好,可有此事?”
纪居昕神色瞬间落寞,脸上却好强地挂着笑,摇了摇头,“其实不苦的,庄子上有吃有穿,侄儿过的很好。就是逢年过节别家都团圆,自己一人冷清了点。”
“真是好孩子。”纪仁德微笑赞扬地看向纪居昕,“上天会护佑你,你看,咱们这不团圆了?那些年我们对你疏于关心,你身体如何?我听闻你大病几次,曾被道士和尚救过?道士和尚中有大智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可有把握机会?”
纪仁德话语悠悠,字字关切,纪居昕却明白,这是纪仁德已对他起疑,想看看他是不是藏拙骗人,是不是有老师。
他眸光落在面前的素白瓷官窑茶盅上,面露惋惜之色,“我那时年幼无知,看来应是错过了很多……不过我记得救过我的寺庙,四叔不妨派人去打听打听,若能有此等智者,请教一番也是极好的!”
纪居昕眼巴巴看向纪仁德,纪仁德没有说话。
他当然会去,事实上他早已派人去了,不过看纪居昕坦荡肯切的样子……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这侄儿,或许与他一样,长于读书科考,以前没机会读书,自是没显出来,只要给机会,就会展露头角,之前大概真的没人教。
“之前你提及姑母,四叔要说说你。前些日子雅清阁之事,四叔听说了,你有些地方做的不好。”纪仁德正色看向纪居昕,“外人态度再不善,我纪家人也不能失了风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口角之争,听着就不光明,你当注意言行。”
纪居昕垂头,讷讷应了声,“四叔说的是。”
“另外这卫将军……”纪仁德修长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虽沙场争霸功绩无两,但私德有些不修,你当避嫌。”
“私德不修?卫将军?”纪居昕嘴巴张圆,一脸不敢相信。
“他叛逆无礼,与家族不亲,血亲亦敢斩杀,实是凶悍,太过接近或有性命之忧。”
“家族不亲?斩杀血亲?”纪居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整人人神情微怔。
纪仁德像是早料到纪居昕会被吓到,体贴地停了一会儿,待纪居昕回过神,才继续说,“卫家的将军爵位传承与旁人不同,别家都是嫡系血脉,父传子,子传孙,卫家却……传兄弟肆子。”
纪仁德缓声将卫家传承方式说个大概,纪居昕听完直接傻掉了。
卫家世代将军皆从斥候做起,独门本事无人能会,在军中地位甚高。可斥候是个极凶险的兵种,经常游走于危机之中,通常死的很早。而且这斥候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就算有卫家独门传承,也得根骨极佳,小小年纪便在沙场行走,边学边经历,直至长成。
历任卫姓武德将军,十岁起混迹沙场,二十岁出师,三十岁技能顶尖无往不利,四十岁……走向死亡。计算下来,每个将军的寿命都没超过四十岁。
这些将军终身征战沙场,很少回家,多数家国观念甚重,一生未娶妻,一身本事,最晚得在二十八岁之前,寻得族中合适子弟为继,而这将军爵位,自然最后会落到此人身上。
当然也不是没人娶过亲,但卫家似乎有什么魔咒一般,大多娶妻生了儿子的,妻儿通常活不过五年,将军最后没办法,仍然得寻族内近枝子弟承继。
史上只有两个父传子成功的案例,一是大夏开国建朝时有从龙之功的卫征大将军,再有一个便是卫砺锋。
卫砺锋之所以没死,大概是命极硬。他父亲爱子心切,从他生下来起,就没把他放在本家过,去哪里打仗,老婆孩子就带到哪里,亲自盯着。
好在卫砺锋的娘亲是个巾帼英雄,人漂亮凶悍,马上功夫也不比男人差,急起来可以带着城内妇孺守城,助夫之战。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未能逃过厄运,一次一家三口回家祭祖时,这位功夫不弱的夫人为救亲子,被意外倒塌的牌楼生生砸死,而卫砺锋的父亲,在卫砺锋十三岁那年,亦马革裹尸,死于沙场。
算起来卫砺锋并未得其父太多教导,竟然凭着一股悍勇聪慧自学成才,甚至成为比历代祖先都出色的斥候,真真让人想象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缺人教导,他性子凶狠似狼,行事全凭自己心意,无视家族礼教。他十七岁回京祭祖之时,不知叔祖母身下堂哥说了句什么,他竟大逆不到把人给杀了!真真是野性难驯!
“此人虽悍勇,却不识礼仪,不知廉耻,血亲可杀,岂知哪天他失心疯杀人,把你也害了?”纪仁德忧心冲冲地看着纪居昕,一副叔叔都是为你着想的模样,“所以我们不得不妨,你当万事小心,日后卫家人也别理了,他们自家事,自家纠缠。”
纪居昕拍着胸口,一副吓死了的表情,“四叔说的是,侄儿一定注意。”
心内却觉得纪仁德所述,并不是他认识的卫砺锋。
他认识的卫砺锋,虽然悍勇敢杀,但善恶分明,若是无辜人,他定不愿意牵连;若是恶人,顺手杀了也不嫌多。他相信,如果卫砺锋要杀那个什么堂兄,那个堂兄就一定有要死的理由。
而且那日在雅清阁所见不是假的,观他族内兄弟颐指气使的夸张表现,他便明白,大约不是卫砺锋容不下族人,是族人容不下他罢。
纪仁德见纪居昕垂头思索,以为他听到心里了,满意地摸着颌下美髯,“你懂四叔苦心便好。”
“侄儿懂的。”纪居昕抬头看了纪仁德一眼,视线很快移开,转到侧面,露出一个略显羞涩感恩的笑。他动作很快,似有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刚刚好能让纪仁德捕捉到。
纪仁满意了。稚儿未长成,不识礼仪,不知轻重,开心高兴失望皆摆在脸上,处处需人提点,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纪仁德拍拍手,让人上了碗腊八粥。
青白薄瓷碗里盛着热气氤氲的香甜八宝粥,送到了桌上。
纪仁德左手捞起右边长袖,亲手给纪居昕端了一碗,“此间唯有你我叔侄二人,便不讲什么规矩,随意些。”
纪居昕笑眯眯接过碗,“侄儿听四叔的。”
两人话着家长,一碗粥吃完,纪仁德似偶然想起,又问了纪居昕一句,“对了,冬月祭那日,我好似在香阁附近看到你……你可是去过?”
“香阁?”纪居昕抬头,一脸迷茫,“香阁……在哪里?”
纪仁德暗暗审视他的表情,笑了,“是四叔记错了。”
纪居昕心内长舒口气,他提防心一直都在。
用完粥,纪居昕听得外面牛二咳嗽之声,提出告辞,“原该与四叔亲近,可我那里还有些事——”
纪仁德甩甩袖子,“无妨,咱们离的不远,你总能常来。”
“那侄儿便告辞了。”纪居昕站起行礼,在纪仁德的送别声中,抬脚往外走。走至厅边,视线落在西面的四幅红梅映雪蜀锦双面绣屏风上,脚步也跟着慢了。
纪仁德看了眼屏风,长袖遮了手,“昕哥儿在看什么?”
“四叔这屏风——”纪居昕清澈双眸看着屏风上的红梅,似有什么发现。
“这屏风怎么了?”纪仁德往西走了两步,好像要细细察看其不同之处,好巧不巧挡住了纪居昕的视线。
纪居昕眉眼弯弯笑了,“没什么,这屏风很好看,侄儿记得临清老宅祖母房里也有一个,看见它,侄儿……想祖母了。”
纪仁德叹息一笑,“昕哥儿知道惦念祖母,是长大了。”
“叨扰四叔甚久,侄儿就此告辞,”纪居昕行了了揖礼,“四叔请留步,过几天侄儿再来看望四叔。”
“好,外面天寒,你自己小心。”
待纪居昕走远,西侧绿梅映雪屏风侧绕出一个人。
纪仁德皱眉,“他可看到你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