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修远就像是陈述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脸上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孟琦琦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远远,放心吧,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齐修远笑笑说:“希望吧,不过b超上看,我那个瘤子的位置不太好,可能会影响以后怀孕吧。琦琦,我那会儿在香港该把重疾保险给买了,万一是癌症至少还有钱拿,现在买还来得及吗?”
孟琦琦苦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内疚,自己就是做保险的,可最好的朋友却还在裸奔,从潜意识里齐修远从来也不是自己的目标客户,甚至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再经手重疾类的保险。
“你跟家里说了吗?”孟琦琦小心翼翼地问。
齐修远摇摇头说:“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说吧。琦琦,会不会耽搁你工作啊,医院那边必须要有家属陪着,我只能找你了。”
第二天孟琦琦非要拉着齐修远去潭柘寺拜拜,齐修远本不想去:“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况且干嘛非得去潭柘寺呢,怪远的。”
“潭柘寺有颗千年银杏,我总觉得那颗树有灵性,走吧,就当是散散心。”
上次顾子衿领孟琦琦来潭柘寺烧香的时候,为她求了一缘红线,之后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遇到了吕一帆,她开始相信上苍能够听到最真诚的祈愿。她静静地跪拜在大殿的蒲团上,默默地为齐修远祷告,希望检验结果是好的。
齐修远印象里的寺庙是乌烟瘴气的,那是她家乡东台山上的娘娘庙,她妈妈拽着年幼的她一步一叩首地拜上去,花了好几张大团圆求来一张平安符,然后回到家里用细细的针脚把平安符缝进爸爸的贴身衣服里。
小的时候不懂离别,只记得妈妈一边缝一边掉泪,爸爸说:“等我在那边安了身,就把你们母女接过去。”
爸爸走后,妈妈每个月都会收到银行的汇款,开始也不过几张大团圆,后来就慢慢变多了,她们母女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好。她是同学里第一个穿耐克球鞋的,也是第一个拥有捷安特自行车的,只是她和妈妈始终都没有等到爸爸来接她们。
初一有一天放学,她回到家却看到舅妈在家里,满脸堆笑却眼神躲闪地说:“远儿啊,你妈妈临时出差,舅妈陪你几天啊。你想吃啥,舅妈给你做。”
可自小就机灵的齐修远,早就预感到出了事儿,她假装学习塞着耳机,却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舅妈悄悄地拨通了舅舅的电话:“怎么样了?人醒了没有?救过来就好,哎,你别冲动啊,你找人拼命再把你自己搭进去?好啦,这家已经够乱的了。”
舅妈挂了电话一转身,差点被齐修远吓背过气,这瘦小的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像是要看到人心里去。
“远远,你也来拜拜吧。”孟琦琦扽扽齐修远的衣服,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莞尔一笑,也跪了下来,可心中却无所求。
两个人沿着山道,走到那颗沧桑的古树下面,此刻阳光明媚,澄净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古树仿佛一个向天发愿的巨人,伸展着它遒劲的枝干,枝干上稀稀落落悬着几片明黄色的小叶子,微风拂过便翩然而下。
树下趴着一只老猫,目空一切地睥睨着来往的香客,即使有人过去逗弄,也完全无动于衷。齐修远被这只猫吸引了,玩笑说找到了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于是蹲在那里和猫对视,并且试图用脑电波相互交流。
老猫与之对望了一会儿,了无趣味,傲慢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抖了抖毛,悠然地离开。
齐修远怅然地说:“真好,我以前碰到寺庙总是敬而远之,今天过来发现其实也无所谓信仰,人世间需要这么一个清静地方,来寄放念想,只要还有念想,人活着就有奔头。”
齐修远是她妈妈唯一的奔头,死过一次她反而明白了,自己是痛快了,可女儿怎么办?丈夫早已经在南方有了新欢,若他对女儿还有一点点怜惜,也不会如此决绝了。她看到女儿扑在自己病床前,强忍着眼泪的样子,简直后悔莫及。
孟琦琦看得出齐修远一直心事重重的,这样的事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会像她这样平静,可越是平静越让人感到压抑。孟琦琦陪着她,一路都小心翼翼的,她觉得齐修远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克制,而是一场淋漓地宣泄。
两个人走出山门的时候,看到之前办庙会的小摊儿正在收拾,其中有一个拿铜板敲铜钟的游戏,孟琦琦非拉着齐修远过去玩儿。
“扔那个四季平安!再扔那个才高八斗!帮我扔个财源广进,再来个幸福美满!”
齐修远当然了解孟琦琦的心意,她抡圆胳膊扔向铜钟,空阔的山门前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练摊的老板又免费送她们一把铜板,说:“收摊了,干脆让你俩玩儿个痛快。”
齐修远的主刀医生是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看了眼孟琦琦,问:“你是她家属吗?”孟琦琦赶紧点头,他迅速在电脑上敲着,打出一堆条码,语速很快地说:“你去二层缴费取药,然后送到手术室外面的护士站,然后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叫病患名字,你就可以进来了。”
孟琦琦手心里有点冒汗,齐修远还安慰她:“微创而已,你紧张个啥。”
看着齐修远跟着护士步履从容地进了手术室,孟琦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她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生来就和孤独相伴。
“年轻的时候,怎样都好,可是有一天你老了、病了,谁来照顾你,连一个帮你签字的家属都没有。”
孟升的担忧从来也只有这一个,孟琦琦以前都当耳旁风了,今天却觉得有点触目惊心。如果不是早就约好了来北京,以齐修远的性格,绝不会特意麻烦自己,那么到时候谁在手术室门口守候她?
现在正是美国的半夜,一个多小时前吕一帆还想给孟琦琦打视频,却被她直接挂断了,她语音说:“我在陪我闺蜜做手术,你先睡吧,明天打给你。”
可在外面等待的这段时间,坐在另外一群焦虑守望的病人家属中,孟琦琦开始疯狂地想念吕一帆,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那个帮她签字的人会是他吗?
“我好想你……”孟琦琦忍不住发了一条信息。
很快吕一帆就回复她:“我也好想你宝贝。你朋友没事吧?”
“她还没出来。这么晚了,还不睡?”
“太累了,睡不着。”接着吕一帆又发了一张自拍给她,他一熬夜双眼皮就会变得更深。
“事情顺利吗?不要总是这么拼。”孟琦琦用手指轻触着屏幕上那张疲惫的脸,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心疼。
“不太顺,申报材料里有两项没过审,还要发回去重做。不然今天就能回了。”
“我可能还要在北京多待几天,等闺蜜的检验结果出来,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好吧。不过我也一个人,你有没有不放心?”
吕一帆总是这样,深情的时候总不忘戏谑,若他真想放纵,孟琦琦岂能管的住。
“我不放心能怎么办?你若想骗我,就好好骗我,我只想当个幸福的傻瓜。”
“我怎么舍得骗你。”吕一帆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满腔的柔情。玩对冲基金的,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摆在台面儿上的全是利益,藏在暗处的都是把柄。他在尔虞我诈中披荆斩棘,早已练就了铜头铁臂,唯有一颗心还保留着一寸柔软,让他没着没落的。
直到遇到孟琦琦,她不买弄聪明,也不藏着心机,坦坦荡荡的。这需要内心多么独立和自尊,才可以在现实的泥淖中丝毫不沾染红尘的俗气。扪心自问,吕一帆都做不到。
“齐修远!齐修远的家属。”孟琦琦听到护士叫,一激灵站了起来。护士带她进了观察室,交待她慢慢唤醒齐修远。
“远远,醒醒,远远,起床了。”孟琦琦轻轻拍着齐修远的脸颊,而她像是陷入了深层的昏睡中,眼皮颤动了两下,眉头重重地拧在一起。
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让人感到紧张,少女齐修远跟在舅妈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身白衣的医护人员从身边经过,他们一脸严肃又面目不清。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病室,妈妈身上缠满了绷带,插着五颜六色的管子,旁边滴嘟滴嘟的仪器,显示着一条跃动的曲线。
忽然曲线猛烈颤动后变平了,一群白衣人冲了上去,齐修远感到窒息,“妈妈!妈妈!”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想扑过去却被钳制了手脚。然而绷带下的那张脸,却突然变成长大后的齐修远。
“远远,醒醒,我是琦琦。”齐修远使劲睁着眼,只觉得头沉沉的,像是在梦境的湖水里挣扎,突破一层封印,再突破一层,终于她看清了孟琦琦那张满是担忧的脸。
“琦琦,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麻醉药可比安眠药效果好多了。”
齐修远掀开病服看了一眼,右胸靠近腋下的地方,还有左腹下侧,各贴着一小块儿医用纱布,她笑着说:“本来不用全麻的,可我光着上半身躺在那里,浑身抖得厉害,麻醉师说要不让我睡一觉,平时我要能这么快入睡就好了。”
孟琦琦轻轻替她把衣服盖好,和护士一起把她推回了病房。这间病房住了三个人,其他两位都是四十多岁的大姐,一个正在等待手术方案,而另一位刚刚摘除了子宫,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不可言说的抑郁中。
尽管窗外春光明媚,可屋子里却像压着一片乌云,孟琦琦把隔挡的床帘拉上,给齐修远盖好被子,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说:“趁这几天住院,把以前欠的觉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