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远没多想,径直过去研了墨,又将聂星痕扶到案边。聂星痕开始提笔写字,可刚写了两个字,他便觉得笔力不足、气势稍弱,便又换了张纸,重新写就。
如此足足写了三遍,聂星痕才略感满意。但只是写下八个字而已,他已累得满头大汗,精神不济。他亲自动手将纸张晾干,封存,然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写下“云辰亲启”四个大字,交给明尘远:“若你在楚地找到了云辰,就把这封信给他。若是没找到……就帮我烧了吧。”
“殿下……”明尘远亲眼看到他写了什么,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竟是潸然泪下:“您这是……这是……”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笑言:“你哭什么,我这是计谋而已,以退为进,也是兵家之道。”
明尘远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唯有假装配合,擦掉泪意,笑着附和:“原来如此!殿下英明,今日微臣又学了一招。”
明尘远刻意的言行,反倒使聂星痕无限伤感:“仲泽今夜陪我喝一杯吧,明日你点兵四万启程,顺便让聂星逸增派援军。记住,去了楚地之后不要硬碰,先以安抚为主,消磨楚人烈性。”
“好,微臣这就去找酒。”明尘远再也无法继续面对聂星痕了,他迫切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营帐。从前他曾无数次带兵,无数次奉命出征,聂星痕从未主动提出与他喝酒,只因他们都晓得,喝酒送行只是形式;他们也都有自信,还能活着回来见到彼此。
可今夜……
明尘远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刚一掀起帘帐,眼泪便哗哗地流淌下来。从前骁勇善战的聂星痕,算无遗策的聂星痕,如今就连给对手写几个字都握不稳笔杆,还要与他喝诀别酒……
明尘远怕自己失态,连忙捂着嘴跑远,想起那信上的八个字更是悲从中来,无法抑制。可转念又想,聂星痕还在主帐里等着自己,他便也没敢发泄太久,匆匆收拾好情绪,先特意去问过军医聂星痕能否喝酒,这才去抱了一坛好酒,酒性也不太烈。
明尘远抱着酒坛子返回主帐,人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一名士兵从里头出来,明尘远认得他,是聂星痕身边专司送信之人。明尘远连忙掀开帘帐进去,便见聂星痕正在低头看信,眉目紧蹙。
“谁的信?”明尘远立即问道。
聂星痕抬目:“是祁湛,他接替原澈担任宁军主帅,开战前想约我私下一叙。”
“私下一叙?”明尘远隐隐觉得奇怪:“一个宁国王太孙,一个燕国摄政王,都是两军主帅,如今这个局势,祁湛对您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是劝降?”
聂星痕寥寥一笑,那笑虽虚弱,却有一种别样意味。
明尘远没看懂那笑容的含义,不禁揣测:“难道他想采取心理战?”
“无论他打的什么主意,我如今这样子都不可能赴约,若被宁军知道就完了。”聂星痕说着已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我和他,还是战场上见吧。”
火舌渐卷,有许多情绪随着这纸页烧成灰烬,就像是一个怀揣秘密而又濒临死亡的人,最终选择缄默着、悄然地死去。
“来,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
六日后,祁湛先行一步抵达闵州,同时也收到了聂星痕的回信——后者拒绝与他见面详谈,但并未说明任何理由。祁湛觉得很奇怪,又派探子去燕军大营打听了几次,都说摄政王近日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军营露面。
难道聂星痕是在幽州府一战受了伤,伤势太过严重?还是他使了什么障眼法?或者是什么诱敌计策?祁湛不禁在心中揣测起来。
不过,既然聂星痕不愿与他见面,他也没什么法子了,总不能因此就不发兵、不收复幽州了。于是他也很快进入主帅角色,啃了十来日的兵书,准备以闵州为据点主动出击。
“大军还有几日能抵达闵州?”祁湛询问身边人。
“禀太孙殿下,有十万人明日即到,另有十万需要调拨,约莫还得等十日左右。”
十日,也就是八月下旬兵马才能全部到位。祁湛思虑片刻,命道:“这些日子一定严防燕军来袭,明日十万兵马就位之后,我要亲自点兵。”
这一次祁湛率军前来闵州,宁王拨给他二十万大军,比上一次原澈的兵马更多一倍。其实这无可厚非,一则他身份比原澈高,不可能领兵比原澈少;二则宁军已经失了幽州,若要收复失地,当然需要更多兵力。
翌日午后,宁军十万人马抵达闵州,祁湛亲自检阅,与将士们谈心鼓舞士气。是夜,祁湛与他们饮酒接风过后,将士们皆因赶路而疲惫不已,全部都早早扎寨歇息。
宁军大营一片寂静,人马休憩,篝火熠熠。祁湛半醉半醒地望向帐外,任由秋夜凉风吹醒微醺的头脑。
这样安静的军营生活不多了,最迟下个月,他们与聂星痕便有无数场硬仗要打。这般一想,他又忆起宁王在密室里对他说过的一切,心头不禁一阵烦躁,解衣躺下休息。
岂料当夜三更,所有人正酣睡之时,一队燕军人马突然来袭。祁湛立刻惊醒,披衣起身,连铠甲都顾不上穿便奔出帐外。自从抵达闵州以后,他一直将大军粮草藏得极其隐秘,生怕燕军打起了主意。此刻知晓有敌军来袭,他第一反应就是聂星痕想要趁夜找到粮草,于是立即前往查探,确保粮草安然无恙。
等到了存放粮草的库房附近,发现没有起火的迹象,他这才心中稍安,加派人马严加把守,自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事发地点指挥灭火、抗击。
他还没走到燕军的突袭点,便远远看到自两座瞭望塔楼上源源不断射下的火箭,像是划过暗夜的无数流星,照亮整个天际。
凭借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祁湛猜测燕军已经攻占了两座瞭望塔楼。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连忙抓过一名副将,明知故问道:“情况如何?”
“禀殿下,对方大约两三千人,已经攻进瞭望塔。”副将迅速回道,还算镇定。
“到底是两千还是三千人?”祁湛不满反问。
“殿下恕罪,实在是天色太黑,大部分燕军又已攻进塔楼之内,人数暂时无法估清。”
祁湛闻言大为光火:“区区数千人,是怎么攻上瞭望塔的?”
“是……是……”副将一时犹豫。
“说!”
“是……是燕军仿制了咱们的衣裳,假扮成接班的守卫,直接跑去了瞭望塔。”副将低下头,似乎难以启齿,“大伙儿以为是接班的兄弟看错时间来早了……也没有提防,才被燕军趁机得了手。”
“呵!”祁湛听后怒极反笑,竟致语塞。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燕军已经完全占领了两座瞭望塔楼,一直不断地往下射火箭。宁军处于地面,从下往上射箭太过费力,天色又暗,因而根本无法射中塔楼上的燕军。不少人想悄悄攀登塔楼,可楼内采用回旋阶梯,每一层都被燕军牢牢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许多宁军人马还没登上第二层,便被燕军一脚踹了下来。
如此激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瞭望塔楼下死伤一片,被燕军射死的还在少数,大部分都是从塔楼里摔下来的。祁湛越看越是愤怒,忍不住掠过几只弓箭,纵身跳跃至距离塔楼最近的帐顶,亲自开弓对付燕军。
冲杀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而起,祁湛毕竟曾是驰名九州的杀手,几乎百发百中,不多时便射杀了上百燕军。但这些燕军临出发前,都得过聂星痕的交代——一旦宁军之中有神射手出动,便立刻藏身于瞭望塔楼之内,不要将自己的位置暴露。
故而燕军们见有神射手放箭,虽不知是宁国王太孙亲自出马,但也纷纷蹲下身子放弃射箭,回到塔楼之中守住楼梯。祁湛射杀半晌,见塔楼外缘再无一人,更是恨得牙根痒痒,喝命道:“搭梯子,从塔楼外墙爬上去,务必将这些燕贼拿下!”
他下这道命令之前,一个副将恰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早已派人搬来攻打城楼的梯子,将士们便按照攻城楼的方式登梯,从塔楼之外翻进去反击燕军。源源不断的宁军爬上梯子,源源不断的打杀声从塔楼里传了出来,祁湛本想亲自进去看看情况,却被身边人死死拉住。
塔楼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又不敢再贸然进去,唯有等待。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色,塔楼里才渐渐变得安静下来。一个将士从进口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色已经涨得紫青,刚走出没几步,便已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祁湛见状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冲上前去查探,赫然发现这将士已经中了毒。祁湛脸色大变,忙问:“其他人呢?”
“中毒……都……死完了……”那将士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句,便翻了白眼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