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谭师傅,尤其是这面方镜,您可一定得打磨的亮亮的——,阿圆接上话茬儿,没来得及放下那枚修眉刀。
姓谭?你姓谭?谁也没有料到,一个老人家的姓氏,竟然就激起了身旁呆坐了半晌的木头人似的姑娘的反应!
陈婆子急忙上前遮掩:小姐,这是位磨镜的老人家。
你姓谭,你是来接我走的吗?卢苗苗却一把打开了陈婆子的半边身子,激动的站了起来。
原本还呆呆傻傻的目光,此刻一下子就闪烁了起来,即使蒙着一层薄薄的面幕,都能让人感觉到那目光的温度。
是了,她魂牵梦绕的那个骗子,就是姓谭的,刚刚进屋时她就说谭公子不是骗子——。
阿圆的脚步也向前迈去,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话:苗苗小姐,这不是你认识的人,快坐下。
再是被情所困,也用不着拿个老头子当心上人吧?
可是,卢苗苗真的是痴了,她不管不顾的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哽咽的说道:他们都说你是骗子,说你会扮女人,也会扮男人,那这个老人家,也是你扮的吧?我不管你扮成了谁,带我走——。
陈婆子拼命抱住了卢苗苗的腰,往后拽,嘴里也慌乱了起来:小姐别说傻话了,夫人还在家等着你呢,走,我们回家。
可是卢苗苗的吨位,她哪里能拽得动?
阿圆脑子已经乱了,拃着手不知道该去帮谁,苗苗真的傻了吗?那个曾经活的没心没肺自自在在的小姑娘,真的傻的不认人了?
姓谭的老磨镜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种尴尬的状况发生,卢苗苗的双手死死的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那力道疯狂又执着。一只手的两只靶镜掉落在地,另一只伸在褡裢之中似乎去取工具的手,一直没能拿出来。
卢苗苗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眼泪打湿了面幕:谭郎,我从小到大,没有男孩子多看过一眼,没有人肯多跟我说几句话,我也不想为了他们改变,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现在我想瘦下来,因为有了你,你说我是最漂亮的。你说喜欢看到我,谭郎,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你就算真的是个骗子我也不在乎,你带我走,是穷是苦我都不怕——。
陈婆子老泪纵横。转而从身后伸手捂住苗苗的嘴,自己徒劳的解释:老人家别当真,小姐是开玩笑的!老人家哄哄这孩子,让她听话回家——。
一位千金大小姐,被人知道在外面对着陌生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不要活了。陈婆子做事老练,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召唤护卫进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大不了回头多给这老汉几两银子封口罢了。
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就敢求助人家帮忙哄劝自家难缠的小姐。
姓谭的老人家动了动自己的两只胳膊,仍然挪不动分毫,胖姑娘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里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咳咳咳——,他的脑袋向苗苗的方位侧了侧。现在,从阿圆站立的角度,就看不到他的大部分面容,只留下一只耳朵和花白的头发。
姑娘——咳咳——你松松手——,老人家真的开始哄劝了,陈婆子捂着苗苗嘴巴的手,也慢慢儿的放开了。
老人家顺着小姐的意思哄哄,等会儿,我付您银子。陈婆子轻声叮嘱,根本没考虑这么大年纪的人能不能听得见。
好好——我哄——你——去歇一歇。老人家竟然听得清楚,还指挥陈婆子去另一边安坐。
苗苗的手没有松,肉弹似的身子几乎就要砸倒这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她的声音做梦一般的问询着:我松开手,你带我走吗?
老人的身体也有些颤栗似的,晃了一晃,头微微的抬了起来,几乎与站得笔直的卢苗苗的脸部平视了。
一个粗噶的,裹着哽咽似的声音低低的应答着:如果——可以——苗苗——我带你走——走的远远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阿圆已经泪流满面,为了这一刻,卢苗苗的痴恋得到了回应,即便,是另一种骗术。
她已经残忍的打破了小姑娘的美梦一次,就不要再亲手打碎第二次了吧!
是的,她再一次辨认出了这个人,不是从眼睛,是耳朵。
再会化妆的人,也难能修饰眼睛,可是那毕竟还能够修饰,像现在的谭师傅这样眯起来,不让人看到形状和眼神。
只有耳朵,是无法临时改变修整的,阿福的耳朵生的很美,阿圆并没有多加注意,可是见到小莲时,夕阳的光线曾留下她离去的轮廓,微尖的耳朵上的毫毛长长的,摇曳在光影之中。
这只耳朵,就是阿福的,是小莲的,是谭公子的,是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妖孽的。
阿圆曾经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抓住这个骗子,让他饱受牢狱之苦,让他的下半辈子,都在悔恨与痛苦之中度过。
可是,听到卢苗苗的声声低诉,她的眼泪稀里哗啦的控制不住,再听到那声粗噶的低喃,她的喉咙里被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人!抓骗子!的话来!
让苗苗小姐再多做一会儿美梦吧,因为这梦是一定不会做成的,接下来的现实,会再一次以响亮的巴掌把她打醒,没有一丝可能逃避过去。
你喜欢我瘦的话,我可以做到的,阿圆姐姐做了针灸,我也不贪吃了,只要你喜欢。卢苗苗还在梦呓,陈婆子也掩袖拭泪,她是在为自家小姐的痴心难过。
你只要好好地,胖也好看,我都喜欢——,原来,那么粗噶的声音也可以很温柔很温柔。
好,我听你的——,卢苗苗的胖身子忽然萎顿下去,连日来的不吃不喝严重失眠已经消耗了她的体力,又经过了这样一番激动表白,透支的精神也要昏迷的。
陈婆子啊——的一声大叫,扑上来接住了卢苗苗的身体,当然,她很忠心的被砸倒了。
谭师傅的一双手,停在了半空。
你别动她!你赶紧走!不要再回来了!阿圆怒瞪双眼指向了他,手中只有一把不及巴掌大的修眉刀。
你害的人还不够吗?李媒婆死了,方圆十里地没人敢去迷糊阵说媒,苗苗是个好姑娘,害她的后半生你觉得有意义吗?还是你今儿来是要害我?老三对你不够情意吗?你害的他到现在都抬不起头来,你凭什么?就凭你长得一副好皮囊?呸!不男不女羞死人了!你有手有脚有脑子,怎么就不去干点正经事儿养活自己?你就不配是个人!你是一个渣!是人渣!滚!我看不起你!
阿圆骂的痛快淋漓,陈婆子瞠目结舌,不理解为什么又出了一个疯子,对着个糟老头子发起威风来了。
只是,那老头子的背,直了起来,腰,也挺了,就像是从地下忽然长出的一株植物。
他冲到了阿圆跟前,一双眼睛暴睁开来,还是那么湿漉漉黑幽幽的流光溢彩,只不过,那光彩是碎裂的,因为,蕴满了泪水。
阿圆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老三与小五,卢苗苗,会为这个人神魂颠倒,因为这双眼睛里面没有邪恶的时刻,有的,只是心碎。
能够让人忍不住掏心掏肺去疼惜的心碎。
哐啷——,谭师傅,或者是阿福的褡裢儿,丢在了阿圆的柜台上,颀长的身影转身离开,一撩门帘,无影无踪。
似乎,护卫们又喧闹了一阵,然后,回归无声无息。
街道上的吆喝声人流嘈杂声还很纷乱,可是,对屋内的人来说,恍如隔世。
那枚修眉刀,本来是要割裂敌人的喉咙的,现在,划破了阿圆的大拇指,血珠子缓缓地渗了出来。
那么自恃端庄的陈婆子,还在卢苗苗身下压着,眼睛惊恐的望着阿圆,刚才那个被自己邀请哄劝小姐的,就是那个始作俑者,罪恶的骗子吗?还能完好无损的躺在地下,应该念阿弥陀佛的吧?
采莲端了水撩帘进屋,笑呵呵的说道:老人家不能喝凉的,我烧了热水沏茶——。
咦?屋子里怎么了?陈婆子和卢小姐都躺在地上,自家嫂子痴痴呆呆的伸着胳膊站立着,个个被失了魂似的定在那里!
那个磨镜老人呢?干完了活儿?
嫂子,你的手怎么啦?采莲首先奔向最亲密的人,取下了那枚修眉刀,抓了布巾子摁住了手指。
阿圆缓过一口气来,脱了力似的坐下,声音嘶哑的安排:去看看——苗苗小姐怎样了?我——。
采莲这才凑过去,小心的探一探卢苗苗的呼吸,没有问题。
阿圆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定身站起,帮着采莲一块儿用力挪开了卢苗苗的胖身子,陈婆子得以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全无初来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ps:
这一节,写的泪流满面,原本的设计一下子打乱了,只能顺应文字的指引——
感谢jnsm和lizzie110的平安符,感谢jn投的评价票,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