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雪,惨白刺眼的雪……
萧恩时看见自己正跌跌撞撞的在雪地上奔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后留下几道粗重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只是一味摔倒又爬起,爬起来又跌倒……
前方,飘着一个虚缈的淡紫色人影,似乎伸手可及,但每次当他努力去抓时,那那人影却迅速弹开了,轻捷得像片云,又似缕烟……
“紫烟!紫烟——紫烟——”萧恩时只觉自己已喊得声嘶力竭,那人影却似不闻不问,若即若离地在他前方飘着。
萧恩时步子越来越慢,只见那人渐渐去得远了,心中大急,一咬牙,勉强提了口气,狂奔几步,眼见得已伸手触到对方飘拂的腰带,那人却蓦地回头一笑,笑容绝美凄凉。萧恩时脑中忽地一空,紧接着便觉脚下顿虚,似跌入了万丈深渊……
“紫烟!”萧恩时大叫一声,猛然坐起,突觉一阵剧痛,皱眉瞧去,只见胸口缠了厚厚一层白布,隐隐大片殷红。正觉茫然,忽听有人急急道:“喂——你别动!”
于是他又看见了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
红衣服的小姑娘急急奔上前来,伸手便去扶他,嘴里还关心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疼不疼?”
萧恩时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她的搀扶,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少女实未见过这般固执之人,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故意问道:“你到哪里去?落没落东西?”
萧恩时一怔,手习惯性地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始惊之下,旋明白了,于是向那少女道:“拿来。”
少女顽皮地一笑,却明知故问地反问道:“什么呀?”
“银钩。我的银钩。”
“什么银钩呀?我可不知道。”
萧恩时突地一伸手,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沉声道:“还给我。”
孰料那少女轻轻巧巧地就挣开了,笑嘻嘻地瞅着他道:“别忘了,你已经没有武功了!”
萧恩时也记起来了——这全是拜那碗汤药所赐。不觉叹了口气,却仍然坚持道:“还给我。”
少女狡黠地笑道:“我家主人说了,你什么时候乖乖地将伤养好,就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你。”
当处此情此景,萧恩时还能说什么呢?但他还是喃喃道:“你家主人实在是有点儿霸道。”
那丫头服侍他颇为周到,每日里总要过来好几次,不知弄了些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给他吃,有时明明是一碗色泽碧绿清亮的稀粥,入口却是极苦;有时又是一块土黄色的膏饼,几乎硬得咬不动;更多的时候,却是端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来灌他。萧恩时困顿在床,也只得由着她撮弄。
他的伤好得很快,过了十几天便能下地走动了,只是内力仍然全无。这日趁那丫头不在,推门出屋,顿觉眼前一亮:但见偌大的庭院内密密植满了杏树,暖阳拂照之下,粉红色的杏花漫天开得正闹,全然没了前些时凄风冷雪的寒冬景象。他深吸了口气,信步穿树拂花,月洞门外有一处更开阔的园子,极平坦极洁净,一根杂草也无,场中整整齐齐地翻晒着各类药材。人参、黄芪这几样常用的他认得,别的却一些儿也不识。三两仆役轻手轻脚地在廊下煽风炉子煎药,院内弥漫着浓烈的药香。
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喂——”那丫头连蹦带跳地蹿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臂,埋怨道:“萧大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萧恩时却是微微一怔,反问道:“你怎知我姓萧?”
小丫头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十年前萧大侠龙行天下,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哇!”
萧恩时摇摇头:他远离武林、隐姓埋名已堪十年,烟月人事早改,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又从何得知他的声名?联想到这户人家隐隐神秘,忍不住问道:“你们这里是——”
哪知这丫头嘴一撇,“你连这里都不知道哇!告诉你吧,亏得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大名医救了你,要不然,哼哼……”
“离儿,你又在瞎三话四了!”身后传来轻轻一声,萧恩时武功未复,竟不知何时来人,转身看去,只见那晚会过的白衣少年静静立在不远处,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透过面具正凝视着他。
离儿舌头一伸,立刻改了嘻容,垂了双手,悄悄退过一边。
二人对视良久,萧恩时终于道:“你又何必再次救我?”
那少年默然不语。半晌方道:“谁叫我碰上了你?”
萧恩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那么,请将鄙物归还,今日就此别过。”
少年默然注视他良久,轻轻一句:“那东西——对你如此重要么?”
萧恩时静静地道:“故人之物,不敢少有离弃。”
少年又凝望了他半日,忽然就从袖中抽出那把翡翠银钩,两个指头夹着,直送到他面前。萧恩时伸掌去接,那少年忽而又缩回了手,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萧恩时微微一怔,心想对方脾气好生古怪,知道追也没有用,只得闭口不言,自回房中。
过了许久,离儿敲门进来,圆圆的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恭喜、恭喜,我家主人开恩了!”
“主人说:素闻萧恩时萧大侠聪明绝顶,才华横溢,超凡脱俗,非同一般。他却不信,要测一测您盛名之下是否——啊,这个这个,是否果真如此。这里有几道谜题,请您过目。”说着呈上一张素笺,上面墨迹未干,显是刚刚草就。
萧恩时接过在手,先就暗赞“好字”,只见纸上写着:
“出征在万里,九死一生还。黑夜不迷途,难见熟人面。八月花吐蕊,青藤缠古山。老来思儿女,酸甜苦辣咸。”
见他探询地望着自己,离儿颇为得意地解释道:“我家主人说了:这八句连起来是一首诗,却又独立成句,每句都打一种药材的名字。不知萧大侠可能猜得出?”说罢笑嘻嘻地望着他,眼中尽是狡狯。
萧恩时不觉怔了。他自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猜谜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平生从未研习过医道,对这些药名不免生疏得很。不觉喃喃道:“你家主人可真会为难人呐。”离儿“扑哧”笑了,跑开之时抛下一句:“主人说你啥时能猜出来,就啥时放你走!”
他握笺在手,出了半日神,每一句都似曾相识,然又不能确定。禁不住长叹一声,看来那少年是不会痛快放他离去了。若放在平时谁能拦得住,只是眼下自己武功全失,恐怕连大门也迈不出去。
忽然想起方才庭院之中所见,密密麻麻堆满了草药,灵光一现,心想:“此间主人既精通医术,想必家中诸药齐全,我只需慢慢学去,理应不难。”想到此处精神一振,急忙去向园子里,帮着药工、杂役们整理、翻检、洗刷药材。他人既聪明,又时时不耻下问,众人虽不知他来历,但见他手脚勤快,什么活计都干,倒也愿意指点他一二。
到第三日上,他正将长衫扎在腰间,埋头用铡刀将仙鹤草截断成节,离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端给他一盅茶,“怎么样啊,萧大侠?看你天天在这里做苦差,我都要不忍心了呢!”
萧恩时微微一笑,“何谈苦差,萧某可是大有收获。”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抹了把汗,自袖中取出那张素笺,上面依次在原诗后面注着:
“出征在万里(远志),
九死一生还(独活)。
黑夜不迷途(熟地),
为见故人面(当归)。
八月花吐蕊(桂枝),
青藤缠古山(寄生)。
老来思儿女(‘怜子’即莲子),
酸甜苦辣咸(五味子)。”
小丫头瞧着不觉傻了,又复细看了两遍,忽地大叫一声,将纸紧紧捏了,飞奔而去。顷刻又回转来,不过这次还多了个人,正是那少年。
少年静静地望着他,良久说道:“猜得不错,萧大侠果然厉害。不过,这几日你在这里偷师,算不得本事。”萧恩时苦笑道:“是。”少年抬眼望天,略想了想,“这样罢,请你即刻赋诗一首,以表心意,但须将这上面的八种药材名纳入其中。”
“这却不难。”萧恩时不假思索,曼声道:“当归方寸地,独活岂堪怜。异乡消远志,熟地难继缘。桂枝散秋意,莲子漫寒烟。五味心皆有,寄生难俱全。”他随口吟来,不仅将谜底尽嵌其中,更将自己此次故地重游,身心俱衰,一番伤感绝望之意表述得极为透彻明白。
那少年听得似乎竟有些痴了,眼角泛出点点泪光。伫立良久,终于点点头,取出翡翠银钩,双手捧了,送到他面前。倒是萧恩时微然一怔,但很快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抱拳一揖,抽身便走,与那少年擦身而过时,忽又停下脚步,回头道:“对了,还没有谢谢你。”
少年并不看他,却冷冷道:“谢我什么?”
萧恩时真挚地:“谢谢你,还有离儿姑娘,让我多活了这几日。”
少年仿佛幽幽一声轻叹,低低道:“你——还是不想活么?”
萧恩时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