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度日说来也快。
这雪山老林的日子对于常年流离颠沛的项家父子来说,居有闲定,本就是转瞬即逝的。只因如此日子怎可细数。
严冬度过,万物复苏,松柏借着熙照和风抖落陈雪,秋去枯叶的老树上,也渐露新芽。
清晨,项寻熠挑帘眺望,便见得天空湛蓝明透,似以向指而去,便能珠泪滴落。远山连绵,皆露新翠,只觉心旷神怡。
再回首正看,项堂自透进一缕光鲜,也从南柯梦回,醒了来。
项寻熠似以自言自语,道:“春来勤奋时,秋日好丰登。当年,我在武当崇道真人门下,与师兄便在此时,或挑柴练功、或打坐养性了,才有今日武功。”
项堂接着反讽,道:“才有今天杀人的功夫?”
项寻熠挑起嘴角,不怒反而笑说道:“杀人不过是为了自保。唉,也罢,我算是看出,你还在恼我。”
他用脚挑起没用完的干柴木棍,递给项堂,说:“为父曾问过你,愿意学武不?你却总是拂我意。我想想,趁着现在春时,我就每日在你面前演武,打坐,念诵口诀。学与不学在你”之后,长叹一声:“若我不幸身死,不想那么早就与你重逢。”
项堂思忖片刻,方才点头。
多年的苦旅漂泊,他都那般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只因过久了厮杀与流血的日子,哪里还把愉悦、开朗的心情留得住。
项寻熠自觉没有什么家产置业,更没有世袭罔替的封侯爵禄可以传给项堂,甚至连个平静的日子都给不了,内心愧疚。自己这条命还能留到几时,谁又知道,只有教他一手武功,以图自保。
“武学发展至今,注重内修外练。内修者性,外修者体。内练以内功心法,外练以兵器拳脚。能明白吗?”
项堂摇了摇头,听得很专注,同时,不懂也绝不会敷衍出半个“懂”字。
“也罢,其实当时师父教授我们,也稀里哗啦一长串,我也不太懂。自己倒以为讲技巧的东西,一说成经,难免误入歧途,关键在于实战。各大门派怎么修行,咱们也就姑且不管了。我倒觉得练武功就是用来博性命的。”
见项堂一副求学虔诚,心里自然高兴。接着又说:
“以我练武多年的经验来看,其实简单点,不在乎练气功跟练兵器,拳脚。气功这个东西,往往正是各门各派致玄致幻,但也是厉害之处。举个例子。”
项寻熠取下那斗篷作的帘子,故意让光线照进洞来。
“你看为父瘦不啦叽的,弱不经风的,但是……”
他说着就一掌催发,拍在了石壁上,一经收势,墙上立显五指掌印。接着再说:
“这便是气功。也是各派经年不传之秘。所以外练的功夫以气练辅助,威力更大。”
项堂不出声,一字一句铭记于心。
“练气者,先开任督二脉,气血经络之枢脊,主导人体阴阳。彼皆起于会阴。”说着指明穴位所在。
“……任脉止于唇下承浆穴;督脉止于上颚龈交穴。而练气时,能感气聚于百汇。”手指天灵盖正中心。
“……膻中”手指胸心,“……丹田”指小腹处。“初有成矣”
说罢,盘腿坐了。
“练气之要,一吐一纳。啊,就是呼吸嘛。呼吸必要心平气和,忘乎所以。”
就冥神练起,要儿子学样。
项堂不曾多想,学父亲盘腿坐下来。
起初,他哪里能感受到什么气练,不免眉头一皱。
“平心静气,双目轻合,不要心急!没有几年光阴,哪里能开任督二脉,若是悟性差了,哪怕一辈子也是枉然。”
父亲的声音就在耳边,渐渐感到一股暖流,从背心灵台穴流进体内,以为传输内力助功。
项堂并不知道哪里是灵台穴,只感到父亲炙热的掌心摁在背心,其另一只手从百汇穴沿背脊连按任脉诸穴;又转至项堂正面,连按督脉诸穴,以打通任督二脉。
“如何采气,时间久远,我都快忘记了。眼下你的武功要快快精进,除了勤学苦练之外,我还是以传功授你捷径。再说,为父的八封剑法毕竟还是外家路子。现在助你功力,再教你剑法。你不要胡思乱想,冥神即可。”
时至响午,项寻熠传功完毕,助儿子打通任督二脉。
古来无师自通此二脉者,少有几人。其实大多数还是经人传功疏通,势必传功者,自己功力要够深厚。
所以也不怪项寻熠的记忆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开通的。因事须历经自己苦彻,方才记忆犹新。若是别人直接授予的东西,不是念及嘴边,日子久了,又哪里会记得。
项寻熠负剑将儿子叫出洞穴,领到一株大树前,说:“招式不在繁复,只在精要。”
言毕,只在眨眼间,项寻熠对着大树连刺两下,两边雪枝崩塌坠地。
项堂对父亲的招式已经见怪不惊,就是他父亲这套快剑,不知杀了多少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干娘。
项寻熠将剑交到项堂手里,“今天你就练这个。半个时辰之内,我要在树干上见到百数以上的窟窿。能不能做到?”
项堂不应声,举剑就刺,本就宝剑利器,立时入木三分,他幼小身躯,使尽全力,却再难拔出。
他咬紧牙关,双手握剑,双足登树。费劲力气才将剑拔了出来。突听父亲严厉喝责:“停下来干什么,又来!”
项寻熠嘴上严词,其实心中却是满意的,项堂毕竟是个七岁孩童,不是自己传功开了他任督二脉,任凭宝剑再锋利,他怎能将剑刺入树干。只是拙中不见巧,非得勤练积累经验,才有长进。
又听得一声闷响,宝剑再次被项堂刺入树木体干。
“这次不准用脚,仅凭手要拔出。”
项堂很听招呼,卯足劲,欲将拔剑。又听项寻熠道:“呼吸要平畅,再将力气集于双手。再像我这样,双足成马步站立。”一面说一面作示范。
项堂如是做,果将长剑拔出,只是一个仰翻摔倒在地。
项寻熠又喝责:“起来!继续。这次就这么做。不准再摔倒。”
项堂仅反复这般做了几次,拔出剑时,没有再摔倒,只是踉跄步罢了。
他没有稳立,心中难免有些气馁,不料,父亲在旁喝道“好!继续!”
项堂受了鼓舞,斗志昂扬,再反复刺、拔。过了一会似乎已经站立得稳稳当当,不免得意。
“还差得远咧,停下来干什么,继续!”
就这般反复练习,恰逢自己气馁,父亲就为他喝彩打气,自觉得意成就时,父亲却是呵斥。只为了让他明白习练武功,当荣辱不惊,一心勤奋。
待到双手做得稳健了,父亲又要他单手拔剑。这般层层精进,父亲都守在身边,严厉训导。自己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日之功,忘我忘食,直到夕阳西下,远山彤溢,渲染漫天,项堂单手已能稳稳拔出。
虽然离父亲定下目标尚远,其实项寻熠心中明白,自己也绝没有这般天赋,能在一天之内精进如此。儿子如此勤奋,促进天赋所成,当父亲的岂会不高兴?
他这韧劲到底是继承了谁,项寻熠却不得而知,反正自己其实年少学武之时,勤奋远不如儿子。
当年没有羽万雨传输功力,他哪里有今天的武功,心想,估计就是像他外公。
一个暹罗武士,漂泊到了中土,本是默默无闻,若非吃过苦中苦,哪里有能耐去挑战把持百余年之久武林盟主的世家。
项寻熠今望此子,又牵念往事。虽今昔人已往,而心中那日蜀南竹波犹在:
一个绿水泛舟的五旬之人对一个灰布长衫的少年道士,说道:“夫人生在世,不过追名逐利,然百年后虽称英雄者,莫不徒留虚名耳。是以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盖道本乐者,名利之所趋,不可得也。”
项寻熠知道自己已有盛名,但这盛负的虚名却换来的就是这亡命天涯、流离失所的日子。
天眼欲闭,雁字归处,起伏山脉间,昏茫一片。在他的眼中,风景再美,也不过是云霞如血,白雪若泪,苍翠恰似绿浓疮斑。
儿子尚在勤练,而他已然疲惫,瘫倒在雪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