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利思安不再外出。
他想是长久幽居与自我放纵令自己变得脆弱。
他已经隐约明白自己有一个前世。
前世模糊不堪,记忆碎散难寻……他告知自己,既然拥有前世,就不该对现世投入过多感情。他不是真正十岁的稚龄少年,不应当害怕寂寞,不应当任性地追求享乐。
梅利思安开始花费大段大段的时间静思。
他努力追寻前世的记忆。
他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过他在静思中回忆起许多在人鱼国度里不会学到的知识……譬如大海为何湛蓝,太阳如何升落。渐渐地,他也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他平静下来。
再不会觉得寂寞。
他已经懂得如何独自生活。
有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偷偷跑去海王宫探视妹妹们的时候。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他却觉得恍如隔世。
他仍觉得那是自己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甚至仓皇而逃的那一天,他也看见了自己从不知晓的人鱼们欢乐多姿的生活;听见了妹妹们愉快玩耍的笑声;感受了母亲如何柔声为她们讲述海中的传说……
他已接触到他从未接触过的平凡的幸福。
但那快乐是偷来的。能够偷到一毫一厘他便已满足,不再奢求更多。
爱丝奥黛拉周岁生日时亲王来到梅利思安所在的漆黑宫室。
梅利思安没有以笑脸迎他。因为他已与过去不同,不再是那个害怕寂寞的孤独少年。
他成熟的灵魂已经慢慢苏醒——过去的身份仍旧是不可解的谜团,然而那些残存的性情却影响着他。他那双洁净浅海般的眼睛里流露的已不仅仅是顺服同孤独,也开始慢慢涌现出冰封般的冷漠与漫不经心。
然而这些只是一闪而过的。
梅利思安还是梅利思安,还没有被久远的过去吞噬。
他每一天努力回忆着曾经学到过的知识,期待有一天这些知识能够为海国带来益处。
这一次亲王来时并没有说话。
他仅是例行公事地巡查这个囚笼。他以往开口说话,告诉梅利思安那些海公主降生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抒发自己心中的某种情绪。在亲王眼中,梅利思安自幼生活在这无人的黑色深宫里,他听不懂人鱼的语言,与他交流索然无味。
梅利思安虽然也曾经发出过一些声响,但那在亲王看来只是拙略模仿自己语句中的词汇。
梅利思安曾经歌唱,但歌中词句并不成语言。
亲王便这样观察着梅利思安。
在亲王眼中,梅利思安悬浮在灼热浑浊的海水中,似乎在发呆,安静得像具尸体。
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寂静如坟墓般的宫室里,怎能养出正常的孩子。
他观察梅利思安时,梅利思安也观察着他。
在梅利思安那双洁净的眼睛中,晦暗之物无所遁形。他看见亲王身后那团跳跃不定的暗影——与记忆中相比似乎单薄了一些。虽单薄浅淡了一些,却好像更加难缠活跃。
那团暗影雾气般变化着形状,时而笼罩住亲王,时而又凝成一团……凝聚成团的这个时候,雾气中似乎会出现一张隐约的面孔,这面孔呲牙咧嘴,对注视着自己的人鱼王子露出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来。
“!”梅利思安毕竟还只是十岁的少年,他被这笑容惊了一跳,慌张向后躲避。
亲王看着他突然的行为皱起眉头来。
在亲王眼中,梅利思安似乎猛然回神,然后在看见自己后受到惊吓慌张躲开。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令亲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孩子渐渐长大,开始对独自一人感到迷茫不安。这样的孩子做出一些疯癫的事情也理所当然。
亲王对梅利思安失去了兴趣,转身离开。
梅利思安却还未从那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看见暗影中的那张脸就仿佛看见天敌般惊慌害怕。
这种反应就如同人鱼的歌声般来自本能。
梅利思安不知如何应对。
他鼓励自己去回忆与捉摸那个笑容,因为那笑容令他前所未有地不安。他觉得那张虚无的脸似乎是在向他发出挑衅:因为他的眼睛看见了魔鬼,于是魔鬼就将他视作某种乐趣。
梅利思安焦灼难安。
他总觉得那笑容昭示着不祥,可究竟意味着什么东西呢?
他的思维开始带他回忆与亲王叔父相关的一切。
命名仪式上那冷峭冰封的笑容,亲王取出的奇怪物件,在水中摇摆不定的灰烬……
梅利思安猛然醒悟!
他虽然生来便与寻常婴孩不同,但他幼年时所拥有的智慧毕竟无法同如今相比。那时候他只朦胧觉得这件事奇怪,于是将它深刻在脑海中,却也并没有这样深入思索过。
叔父所拿的那件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起了什么作用!
在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那件东西出现,一团幽邃的光朝他与海女巫呼啸而来,紧接着海女巫陷入爱情的魔咒,再然后便对他做出诅咒。
是叔父。
梅利思安的心中卷起怒浪惊涛,但这起伏的狂潮又猛然平息。
这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愤怒或者自怜自哀的时候。
并不是亲王早就他命运的悲剧,亲王也仅是他悲剧命运的一环。
冥冥中一种信念在梅利思安心中诞生……
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但改变命运却需付出代价。
他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已经决意不再抗争……因为如果抗争的结果是伤害亲人、覆灭海国,那样的结局他又怎能接受呢?
然而……别人的命运呢?
母后的命运,爱丝奥黛拉的命运,他所深爱的这个国度与亲人的命运……改变它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一种天空般沉静海洋般深邃的蓝色光芒将梅利思安笼罩。
是海巫女眼泪中而来的那颗蓝色珍珠!
这珍珠是海女巫最终的善意与力量的凝结。
这珍珠呼应梅利思安的愿望为他做出预言。
未来在梅利思安的眼前短暂浮现。
它一闪而逝……难以捉摸。
因为预言毕竟不是梅利思安的力量……
然而一道来自于未来的阴影却落在梅利思安心上。
这阴影仿佛凶猛的海兽,撕扯着梅利思安的情感,翻搅着他对亲人与王国的爱意,令它们沸腾,令梅利思安痛楚。
梅利思安因此得知自己的亲人与王国在未来必定要经历重重劫难……而要改变这劫难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他自己。
那玄奥的预言与模糊不清的未来使得梅利思安再次破除绝不离开沉寂之宫的决心。他如疾翔的飞鸟般穿过硫磺海域,追踪着亲王叔父的踪迹。海水在他身后形成不安动荡的水波与漩涡。最终!他看见了亲王的身影。
——亲王正站在公主们的寝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