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的这个三月,笼罩着一种沉重的气息。
我爹到白帝城的时候,刘备的神志还算清楚。他在寝宫里看到我的时候,小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我在永安,不知道我竟然在刘备身边。
他看到刘备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眶里积聚起的眼泪。
那个亲临草庐,雄心勃勃的刘备,那个意气风发,率领千军万马的刘备,那个志得意满,誓要号令天下的刘备,如今躺在这凄清的寝宫之中,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刻尽沧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面,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几年。
他刚兵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的须发只是花白,他的脸色没有这么苍白,他的神色也没有这么颓靡。
之后的几周里面,我知道了,一夜白发只是稍稍夸张了一丁点儿而已。一个人的确能够在极短时间里面,迅速地苍老。
我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刘备,上一次见他,他还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斗志昂扬。
刘备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必须在神志尚存的时候把一切交代清楚。
他并退左右,只留下我爹的时候,我心里最后的结局的时候,我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我心道,爹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承诺,以后要多少心力,多少操劳,最后把自己的一条命都赔了进去,就是为了一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刘备重新把文武招到殿内的时候,我趁人多走了出去,也不看路,一路哭着往外跑。
跑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我的手臂就被抓住了,人一下被扳转了过去。
“灵兮,发生什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是赵统,他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显得有些无措。
“他为什么要答应啊,为什么要答应啊。”我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那是刘备以退为进吗,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赵统立刻就明白我在说什么,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不哭了。”
我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一边哭一边说,“他以前和我娘说,说以后要回隆中的,他为什么要答应刘备,他不知道他会为他们刘家把命送了吗。”
毫无预兆的,赵统一下子把我拢到怀里,一手轻轻地托着我的背,一手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敏敏,不哭了,听话,不哭了。”他顿了顿,“如果他不是这样自我牺牲,不是这样明知是火坑还往下跳,他还会是千古一相吗,他还是被传颂千年的诸葛孔明吗?”
不知道是他说的话有道理还是他的举动让我吓了一跳,我终于止住眼泪,只是我这样被他抱着的姿势暧昧,我浑身僵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了,不哭了?”他放开我,低头看我。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一下停不下来,还是在抽鼻子。
“叫你敏敏啊,我想你爸妈大概就是这么哄你不哭的吧。”他弯着嘴角,面带狡黠。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他在占口舌便宜,“好你个肖承卿,占我便宜!你以后要是受伤了我也像哄儿子一样哄你,对了,你妈叫你什么?承承?还是卿卿?还是……臭小子?”
我看他一头黑线的样子,哈哈大笑,他摇了摇头,怀里拿出一块白色的丝绢,边给我擦眼泪边说,“你是不是真活回去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和小孩子一样。”他停了停,低声说,“我妈叫我阿承。”
“阿承,阿承,”我重复了几遍,“我倒是的确会想起黄承彦来,看来你假冒地挺有道理。对了……你怎么不在寝宫里面听旨么?”
“有什么好听的,又没我什么事,最精彩的一幕已经给你看走了,其他还有什么好看的。”他语气中有懊恼之色,“我怎么就没想到混到刘备身边去呢。”
“嘿嘿,这就和你以前走的条线相关了,我走教育,有时候要扮成家长什么的去暗访,你搞历史文化的,都是大明大方地去采访,这方面当然没有我脑子动得快啦。”我得意地说。
他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
我爹这次是带着我哥一起来的,他在永安受遗命之后,坚持要继续守在那里。但此时白帝城中官员已经集结了很多,此中并不都是忠诚之辈,我呆在刘备身边,容易被认出来,怕给有心之人落下口舌,所以我爹就让我哥先行送我回去。赵统再一次自行讨命,和我们一起上路。
回程不必像来的时候日行三百多里地赶路了,我们几乎是一路游山玩水回去的。我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还没出过远门,就想着这个时候的山山水水和近一千八百年后的会很不一样。果然一路上都是天清水碧,农家人也非常淳朴好客,要借宿实在十分方便,顺便还能吃到味道纯正的“农家乐”菜肴。要不是天天要骑马,我觉得我肯定会胖一大圈。
不过也因为我们的耽误,大大延迟了回到蜀中的时间。就在我们到成都的第三天,有快马来报,刘备在白帝城驾崩。
一时之间,成都城中白帆高挂一片缟素,哀戚之声遍朝遍野,虽然其中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没有人看得清楚。
我爹扶灵回都城之后,立刻下令,全国举哀,祭祀先帝三日,三日之后,孝服尽除,扶新帝登基。
这是我近一年时间之后再见刘禅,他本来是来丞相府中向我爹询问治丧和登基的一些礼法,不知道怎么的问完之后没有马上就走,一个人踱到后院的梨花树下,抬着头呆呆地看着早就没有半片花瓣的梨树。
我毫不知情,跑到花园碰巧看到他,刚想悄悄走开,就听到他开口说:“你有那么讨厌我吗?”
我心里叫了一声苦,只得转过去,不情愿地挪到他面前,弯了弯膝盖,说:“见过太子殿下。”他两天后才登基,到时候就要改口了。
他“嗯”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把我看得心里发毛,刚想说告辞,就听他开口说:“我果然要叫你爹‘相父’了,你这到底算未卜先知,还是一语成谶?”他之前正处于青春期的变声阶段,现在声音已经定型,比之前低沉很多,更让人觉威严之感。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他叹了口气,“无所谓了。”他抬头继续去看梨花。“对了,一直想谢谢你,我听说是你和你哥在鱼腹浦摆下八卦阵,才挡住陆逊追赶的人马。”
“不……不用谢……我应该的。”我听他说谢谢,竟有些无措,说出来的话也不合当时的使用习惯。
“那……那个,太子,你要节哀。”我总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
“节哀吗?”他低声笑了一下,“一个称孤道寡的人应该有哀吗?”
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年仅17岁的少年,刚刚丧父,却要压抑心里的悲伤,背负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我瞬间就忘了他之前对我的捉弄,抛开了他在历史上的名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刚刚丧父的少年。他眉间染上一层与年纪不符的沧桑,满眼都是落寞的神色。
“他们都跟我说,我要节哀,我是太子,要主持丧礼,要继承大统,要光复汉室。”他自嘲地翘着嘴唇,“可是我多希望,和两个弟弟一样,趴在灵柩旁边痛痛快快地哭。”
“因为你是一国之君,”我道,“你要肩负一个国家的命运,即使我爹现在能帮你,但总有一天,你要自己扛起来。一国之君不是只享受荣华、只挥霍权势而不需要背负责任的。而你肩上的责任,让你不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所以,在人前,你必须要有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他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口中呢喃道:“背负……责任吗?”
“但是,”我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看见,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点。我给你望风,不会有其他人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