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浩瀚,四野星垂。
平成关外,一匹快马在深沉天幕下四蹄翩跹,沿黄土道一路绝尘猛跑。
突然有被什么绊住前蹄,一记嘶鸣接连几声闷响,立时人仰马翻。
四五精壮汉子蹿出草丛,二话不说便把马背上的人倒剪双臂,按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我可是良民……”
被伏男子大声喊嚷,吃力的抬头,看到来者皆身穿东厂标志性的绛紫官服,顿时吓得脸色白里透青,信口扯谎妄想逃过此劫。
带队的番卫蹲身,粗糙的大手拍拍男子的脸,哂笑:
“嘿嘿,良民?良民又是从哪处寻来的千里驹?”
吩咐同伴将男子翻过来,四脚拉叉仰面按住。
番卫在男子的衣襟里翻找一刻,摸出一封书信和一枚玄铁令牌。
借着月色,番卫看到令牌上刻有一字:
万!
番卫窃喜,得意洋洋笑道:
“冷督主果然料事如神!哥几个别愣着,做掉他。我现下火速进京,将这两样东西呈交督主。”
说话间,人已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背后一声惨叫凄厉,惊起草丛里无数飞鸟,纷纷振翅冲向夜空。
——
四月初一,细雨如丝下了整宿,至黎明时方才收住。
一早莲花池中惊现浮尸,经人打捞查证,确认死者是蔚烟阁失踪多日的内侍毛公公。
璟孝皇帝将养身子多时,于四月三日天光大亮宣文武官员入朝,又从大理寺提来神乐侯万礼、雷焕、吴庸三人,至金殿丹墀下由帝君亲审。
吴庸先前为万礼效力,却遭卸磨杀驴幸被东厂救下,如今又以戴罪立功之身,当堂供出神乐侯万礼垄断大羿漕运、迫害商贾、私匿金矿、扰乱地方赋税金融、藐视皇权君恩等罪状三十余条。
另一方面,冷青堂事先安排数多言官以弹劾万氏父子,借此机会纷纷发挥口才向万氏父子发难,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
一番上书、几轮激烈陈词,自此贡女掉包案、妖胎案、京城井水投毒案之真凶矛头都对准了万氏父子,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其抵赖。
接下来,冷青堂向璟孝皇帝交出东厂在关外截获神王万宗派往南疆的书信与兵符,以证万氏立私兵图谋造反的弥天大罪。
龙颜大怒。
璟孝皇帝当即暴跳如雷,一壁往口中塞进一粒粒金丹,一壁手指万氏父子破口大骂。
“够了——”
万礼骤然一个挺身站起,却被一旁的禁军飞脚踹上膝盖,再次跪地。
万礼眸色凶戾,看向帝君冷笑不屑:
“是我做的、全部都是我做的——”
金殿上数道眼光盯向他,有人冷眼相待、有人目瞪口呆。
这位神乐侯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想今日伏法认罪倒也痛快。
“皇上,罪妾求您了,念在罪妾服侍您多年的情分上,请饶过罪妾九族不死吧,臣妾死不足惜啊皇上……”
萋萋哭诉如杜鹃啼血,接二连三的传入金殿。
失势的万玉瑶为保全族人的性命,褪袍脱簪长跪在空场上,声声哭泣伴着捣蒜般的叩头,每一下皆是惊心动魄。
真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想来万氏一族横行朝野后宫十余载,多少风华无限都像落花流水,转眼间烟消云散。
“你个无知的蠢妇,在说什么——”
万礼就像鬼魅附体一般,“腾”的起身就向殿外冲。
这次禁军没能再拦住他。
确切说来,包括璟孝皇帝本人,都神乐侯的惊人举动完全震慑住了。
冷青堂泰然自若,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万礼在最后的苟延残喘之时,会闹成什么样子。
万礼托着沉重的镣铐大踏步出殿,艰难的走到万玉瑶的面前,一掌扇在万玉瑶的头上。
万玉瑶骤然停止痛哭流涕,错愕的看着亲弟。
“别的宫妃都在暗自经营盘算,你却终日里只会摆弄些簪环脂粉!你不上心争宠弄权,我这个作弟弟的总要替你争、替家族争!”
“礼儿,你放肆——”
神王万宗跪在金殿里听得清楚,扭身注视外面凶神恶煞的男子,一时急火攻心,嗓音颤巍巍的叫嚷起来。
万礼身形不摇不动,目光死死落在万玉瑶的脸上,狠声重复:
“是你,就是为你……全是为了你!”
倏然,一串眼泪夺眶滚落,万玉瑶看到,神情怔住,一刻之间明白了什么。
万礼扭身回到殿中,在老父身边跪倒。
看到儿子消瘦的面庞泪光闪烁,万宗猝然意识到,方才儿子举止狂躁不为别的,只为保住他的长姐。
然而神王意料到的事情,冷青堂自然也会意料到。
他拢手屹立,脸色淡然若笑。
东厂早已筹谋许久,这次定要一举扳倒万氏,怎能允许万玉瑶独善其身?
果然如神王所想的那样,万礼向上俯首,嗓音暗哑凄切:
“皇上,皇贵妃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些事全是罪臣一人所为,与皇贵妃无关。请皇上开恩饶过皇贵妃,五公主、六公主不能没有母妃!”
殿外万玉瑶双手捂面哭声更烈:
“弟弟……呜呜……”
她才知道,刚刚万礼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打了她,只是想要帝君相信,她这个作长姐的确是无能,言官所述罪行皆与她无关,乃致可将生的希望留给她。
“皇上,奴才还有物证呈上,以证皇贵妃万氏参与残害宫妃许氏,并蓄意迫害七皇子。”
阴柔的声音略带苍老,从金殿之外靡靡而入,持着不紧不慢的声调。
“外头何人,宣他进殿。”
帝君强撑精神吩咐章公公,随即又吞下两粒金丹。
来者是司礼监柳秉笔,他手上托一木盒,丹墀下躬身:
“皇上,司礼监现收到七皇子前任教养嬷嬷佟氏遗留书信一封,上述皇贵妃蓄意迫害七皇子的事件经过。另有西厂提督明澜口供为证,请皇上过目。”
章公公将物证送至帝君面前拆开,下方柳秉笔适时提醒道:
“请皇上小心,盒子里有少量铁芦苇的芦花与花粉,皮肤沾染丁点便是痛痒难耐。”
璟孝皇帝接过信戋与口供一一细读,脸上表情沉浮变幻。
片刻他怒拍金龙扶手,脑门蛛丝般的经络“突突”暴跳:
“贱人该死!五公主、六公主不能没有母妃,那朕的七皇子就该失了母妃不成?!”
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帝君掩口喘声粗重,浑身虚汗直冒。
闭目思量,帝君想到逝去的许妃、想到卧病在床的钱皇后,霎时间头痛欲裂,脊骨桀桀颤抖。
幽幽睁眼,帝君手抚额头,凝神浅语:
“传旨下去,万氏父子为臣不似思君恩,结党营私、吞匿金矿中饱私囊、屯兵南疆、御前行刺数罪并罚,与妖道雷焕同处凌迟极刑,三日后游街于午门外行刑。
皇贵妃万氏为一己之私迫害宫妃、残害皇嗣罪不容恕,现褫夺封号,赐鸩酒,诛万氏九族。
御林军即刻查抄神王府与南苑神乐侯府,所涉财物充入国库。吴庸检举有功,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待望仙台建成,朕命你随朕出海,成功探取昆篁地宫后再行定罪。”
口谕刚刚颁下,殿里殿外立时昏倒两人,唯独万礼趾高气扬,仰面“哈哈”狂笑:
“昏君,本侯既被你定罪,何苦还要受你摆布挨那千刀万剐之痛,倒不如一死来得干净!”
话音未落,他一个转身,反手抽出身旁禁军的腰刀。
“噗”的一声喉管割裂,大殿血光四溅开来。
声声惊呼之中,万礼直挺挺的尸身瞬间仰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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