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天色灰蒙蒙,阴沉沉地,雷声阵阵,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雨。
随着宦官的一声唱和“晋王到!”雉奴一脚跨进了丽正殿的高门槛。
此时,丽正殿里可谓高朋满座,济济一堂,热闹极了!母亲长孙皇后一袭皇后翟服,头戴凤冠端坐在最中间的席子上。
两边的席子上,分别坐着造访请安的嫔妃,以及太子哥哥李承乾,四哥越王李泰、五哥燕王李佑、七哥敥王李辉,还有与自己年纪相仿相处甚欢的八哥汉王李桢,十弟申王李慎以及几位嫡亲皇姐皇妹,如长乐公主、东阳公主。偏偏没见到杨妃之子三哥蜀王李恪和六哥梁王李愔。
小姑安定公主李娇淑,端正地跪坐在母亲身边。只因尚未及笄,故此,发迹一分为二,在头的两侧梳着实心的丫髻。丫髻上系着紫色的蝴蝶结,头后披着及背的半长头发。娇小玲珑的身躯包裹在雪青色的齐胸襦裙里,胳膊肘处搭着紫色的披帛。看上去清纯可爱,楚楚动人。
她圆圆的小脸儿,皮肤白里透红、鲜亮娇嫩。偏浓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娇挺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儿在脸上摆放地恰当好处。
往日,安定公主李娇淑是个十分爱笑的小女孩儿,性子活泼。可是今天,她的那双漂亮的秋水明眸,却罩上了蒙蒙的氤氲。
她小嘴儿撇啦着,强忍着放声痛哭的欲望,抬起绣着紫花暗纹的薄纱袖子,擦拭着滴下来的泪,整个人看上去更似一朵带雨的海棠。
周围的妃嫔、皇子们都在温颜细语地安慰她,只有坐在离大门不远处的杨淑妃是个例外。非但不加入安慰公主的行列,还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人和人啊就是比不得!都是公主,偏咱大唐公主比谁都尊贵,比谁都娇气!昔日,朝廷要和蛮夷和亲,送出去的公主也不少……却没有一个如安定公主殿下这般哭哭兮兮,硬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儿!”
送公主和亲?蛮夷?蛮夷是什么呀?蛮夷是人,还是地方?
闻此,雉奴的小脑袋里打满了问号。
正蹙眉冥思之际,忽听韦贵妃一声儿怒斥:“淑妃,也不看看这是何处,容得你这般无礼放肆!身为四妃之一,连这点起码的自重都没有,如何教导下面的妃嫔侍女,我劝你说话做人,不要太过分!”
燕妃听罢,赞同地微微颌首。她神情温吞,话语平缓道:“是啊!娇淑尚未长大,就要被当做礼物一般送到蛮荒之地,嫁给茹毛饮血,野蛮如狼的突厥可汗。一去,便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见不到父母兄弟,整天看人脸色,该有多可怜!娇淑生长在宫里,有太上皇和长公主的宠爱,又有至尊和中宫怜惜,小侄子小侄女们的友爱孝悌,比不得某些人,不过是前朝炀帝宫中贱婢所出,受尽白眼,才养地这般无情冷酷。”
如此直白的讽刺,低下的几个妃嫔心中,自然晓得燕妃话中所指,想笑,却又碍于场合而不敢。只得抬起手臂,用飘逸宽大的广袖遮住微扬忍笑的双唇,拿眼角的余光,蕴含讥诮地窥视着杨淑妃的神情。
这时,坐在皇后最近席子上的德妃阴氏,翻了个白眼,极尽讽刺道:“就是!至尊的皇子、公主差不多都来全了。怎么,就不见蜀王李恪和梁王李愔呢?难道,安定公主不是他们的姑姑吗?妾不知是两位皇子,对此一无所知呢?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根本就不想来!”
“你,你们…你们”杨淑妃气得不轻,兰花指颤颤地指遍在场的,除了长孙皇后外所有妃嫔。她粉面涨红,柳眉倒竖,化着妖冶的凤尾妆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她这副样子,令人观之忍俊不禁。
不知谁,竟真的憋不住“嗤”地一声儿,笑漏了气。
其他人等,也不无例外地笑了起来。
杨淑妃从席子上“腾”地站了起来,由于生气恼怒,起身太猛烈了。腔子里的血,冲到了头顶,晕得她两眼冒金星。只得跟来伺候她的侍女为她戴上篱帽,狼狈地逃离了丽正殿。
这一切,雉奴都看在了眼里。
心想,这女人太坏了!她怎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活该,活该被群体而攻之!瞧瞧她走时那副样子,哈哈哈真是好笑死了!
母亲,只是坐在那里,笑而不语地看着这一切?她是皇后啊,为什么任由妃嫔放肆无礼,任由别人替她发威?
这让雉奴感到疑惑不解。神思恍惚之际,耳边传来母亲充满怜爱的呼唤:“雉奴,过来!”雉奴快步走到母亲身边,奶声奶气儿地喊了声“娘”
“乖,好好安慰一下你的小姑姑吧!”长孙皇后怜爱地摸了把雉奴的小脸蛋儿,温柔中带着同情地说道。
雉奴一脸认真地问道:“姑姑怎么了?娘,突厥是什么呀?为什么,要把姑姑送到那里去?去了哪里,还能回来和雉奴一起玩吗?”
长孙皇后正欲开口解释,跪坐在长乐公主旁边席子上的越王李泰,自告奋勇道:“哪里还能回来和你玩?姑姑是嫁去突厥当人家可汗老婆的,嫁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突厥啊,就是住在大唐边境的一群野蛮的民族!从长安出发,要走好久才能到达阴山脚下。哦,突厥就住在阴山下!他们住的是帐篷,吃的是羊肉、奶酪喝马酒。说话粗野,毫无人伦规矩可言!说白了就是群披着人皮的恶狼!每年都会来大唐杀人放火!”
雉奴惊得瞪大了双眼,“啊”了声儿。他问道:“突厥人那么坏,为什么,还要姑姑嫁到他们那去?是阿耶的意思吗?”
“是阿耶的意思!因为,我们打不过突厥。”越王李泰沮丧地说道。
“是啊,大唐还没有那个实力与突厥打仗,只能树立界碑与突厥可汗立下盟约,称臣和亲以缓和彼此之间的矛盾。”太子承乾叹了口气道。
雉奴回头掠了一眼,身旁淌眼抹泪的安定公主,他稚嫩的小脸上,流露出伤痛、怜惜、恼恨而无奈的表情。心里,还有些孩子的遗憾。
唉,这个情形,哪里还有心思玩耍?
“娘,孩儿还有功课要回去做,先告辞了!”雉奴说道。
长孙皇后道:“既然有功课,就回去吧!”
“诺,陈延年,随寡人回去!”
雉奴应了声儿,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宦官走出了丽正殿。
………………
当初,萧德言为了省去花销,将家眷留在祖籍兰陵,独自一人前往长安。先是在朱雀街隆庆坊租了汉王的一套外宅,后来做了晋王师傅,便将租房退了。搬进晋王的驻京官邸,与姬忽持一起照顾晋王。
此时,正在晋王府邸花园,帮助雉奴的奶娘姬忽持浇花。
忽的,听到官邸大门儿“噶”地打开了。守在门口的内侍、婢女们哗啦啦跪了一地,毕恭毕敬齐声道:“恭请大王回府!”
萧德言和姬惚持放下手里的活儿,快步地走向官邸大门儿。走到一半儿的路,便看到迎面而来的雉奴。双方皆看到了彼此,停下了脚步。
“太傅,姬保傅…”雉奴闷闷地喊了声。
萧德言瞧着他垂头丧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煞觉罕见。
他猫着腰,手放在雉奴肩头上,疑惑地问道:“大王,不是一大早儿,就进宫找安定公主玩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吵架生气了?”
雉奴抬起脸来,反问道:“萧太傅,你知道什么是突厥吗?”
萧德言圆圆的娃娃脸上,露出祥和爱怜的笑容。心想,这小家伙儿,如今,连突厥也知道了?他呵呵笑着,点了点头道:“知道!”
雉奴一脸肃然道:“那,您能告诉我,突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在宫里的时候,太子哥哥和四哥青雀(李泰的乳名)给我说,突厥就是披着人皮的恶狼!经常在大唐边境杀人放火,可坏了!阿耶因为没有实力去打他们,所以才送小姑姑去突厥和亲。太傅,是这样的吗?”
萧德言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诺,大王所言不虚,是这样的!”
雉奴咬了一下嘴唇,继续问道:“太子哥哥还说,阿耶在渭河岸边树立了一块儿界碑,是怎么回事?什么界碑?为什么要立碑?”
唉!萧德言叹了口气,将便桥之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雉奴。
听罢,雉奴粉嫩的小脸儿上,竟然展露出愤恨的怒色,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中,划过一抹不属于他年龄的冷冽寒芒。锐利而倔强,带着几分轻视。藏在袖管下的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小胸膛,也连连起伏着。
他大声道:“难道打不过突厥,就要将自己的姐妹送给突厥的可汗当婆姨吗?这是什么道理!孟老夫子不是说‘威武不能屈’吗?”
婆姨,关中方言中媳妇儿,妻子的意思。
“哎呦呦,我的小祖宗诶,这话可不敢乱说!”听了雉奴最后的这一句,一旁的姬忽持脸都吓白了。她慌乱地,一把捂住他的小嘴儿。
萧德言在欣慰雉奴长大了,有了潜意识里的荣辱观的同时,也为他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性格而担忧。对于姬忽持的话,深表赞成。
他蹲下身,与雉奴平视着。面色肃然地谆谆告诫道:“大王慎言!此话若传出去,将祸及大王性命。皇宫,政坛皆如龙潭虎穴,处处陷阱。谨言慎行,犹恐不及,遑论如此锋芒毕露?陛下虽是大王之父,但更为天下之主。常言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不可不慎!故,臣恳请大王勿要被恩宠迷失自我。小心,方施得万年船!”
闻此,雉奴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姬惚持。见她面色煞白,一副惊恐不安的神情。额角处,还沁出了晶亮的冷汗。继而,他又转脸看了看蹲在地上,与自己平视的萧太傅。那张爱笑的娃娃脸上,一派肃然。
嗯?难道,我的话说得过分了吗?可是…送公主和亲就是不对嘛!
虽说,雉奴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胆大妄为”。然,他还是执拗地认为自己说的一点没错,打心底里觉得阿耶不该这般软弱,靠着送公主和亲,来换取和平!认为,这是丢人的!
此时,雉奴稚嫩的脸上,显露出威武不屈,坚韧倔强的神情。
他个头儿虽不高,只到正常身高的成年人的腰腹。小腰杆儿,却挺得笔直如松。糯米牙,紧紧咬着下嘴唇。
“大王在想什么?”萧德言嘴角翘起,勾出一抹淡笑问道。
雉奴虽没做出任何应答,萧德言却不为冷场而尴尬,他似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大王,您还记得老夫曾给您讲过的文景之治吗?”
“记得!”雉奴回答得干脆利落,面上却显出不加掩饰的不屑。
萧德言见此,不禁得叹了口气,耐心劝道:“文景之治,看似无为而治,却达到了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的效果。只有国库日渐充盈,才可以打胡虏!此时的大唐,需要这样的治世!陛下考虑到这一点,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送公主和亲,他的心里也不好过呀!”
尽管,觉得萧太傅的话有些道理。然而,在雉奴幼小的心灵深处,深深扎根了一颗对突厥憎恶仇恨的火种。他不喜欢和亲,不喜欢!
雉奴稚嫩的小脸上,流露着向往和崇拜,倔强地大声道:“‘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仅用十年灭得六国。有如此恢弘大业,令人思慕不已,雉奴亦如是也!”
闻此,萧德言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只有五岁的幼童,心里想着,他从未讲过贾谊的《过秦论》,这小家伙儿怎知这篇文章?如此拗口,他又是怎么背下来的,居然一字不差!
再则,这《过秦论》如此冗长,雉奴却只钟情于描写秦始皇以暴力,武力消灭六国,建立大一统国家,实行霸权政策的段落。
秦始皇虽是雄主,却也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啊!小雉奴居然说,他羡慕秦始皇,喜欢和向往他的强权和霸道!看来,法家的书籍今后是万万不可授予他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摸了摸雉奴的头顶道:“暴力不足持啊!”
雉奴却一脸倔强地挺着胸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
其实,在雉奴离开不到半刻之时,安定公主也随之离开丽正殿。她跑到太安宫,哭哭啼啼地向李渊诉说着,她死也不愿嫁到突厥去。
李渊只是叹气,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旁的同安长公主,气得顾不得形象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义愤填膺地说:“太过分了,欺人太甚!皇兄,您到底说句话啊!难道,您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李二郎当礼物送人?”
李渊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好了,都别说了!跟我说有何用,都去吧,去吧,别再这里说些让我心烦的话!”
“皇兄您…您…”同安长公主叹了口气。
这还是那个叱咤风云,英明神武,毅然带着大家,在晋阳起兵造反,推翻隋朝,统一天下的雄主吗?唉,人老了,果然是没用的。
“姑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安定公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走,咱们去找李二郎,向他讨个公道!你的事,姑姑管定了!”
言毕,拉着安定公主的手,向甘露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