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久命、刘瑢、薛繁与楚国几个医师正忙于研究救治瘟疫之法,忽听楚军将士议论纷纷,说是宜德城外又起兵戈。
前阵将士本以为是宋军来犯,后又听闻远处号角之声异于宋国军鼓,便回营来报。
那号角声,悠远沉稳,齐发之音毫无杂质,犹如天兵奏曲。
楚国位于九州之东,楚军从未与晋阳关外的戎族人打过照面,自然无法立即辨认出这号角声正是漠北狼城赫兰部金军的号角。
赫兰部金军的首领便是戎族狼王。戎族人都知道,他们的赫兰野汗王是草原上、白云下、雪山里最勇猛、最坚毅、最机敏的猎人。
第一次率大军入晋阳关,他野心勃勃,却并没能在九州繁华之地徘徊太久。
这一次,他不论胜负输赢,只想做回那个最勇猛、最坚毅、最机敏的猎人,而他追逐的猎物也不再是那些山川、城池。他想追逐的,不过是当年第一次停在晋阳关时有过的念头——到九州极东看一看比草原还要广阔无垠的大海。
为此,他亲率赫兰部金军打头阵,一路冲锋,不占城池,不虏兵士、不取金银,唯独命令兵士掠了许多赵军与宋军的衣衫铠甲,令戎族各部慢慢换了行装。行装一换,在九州急速行军便更加容易。楚宋交战,宋国境内本就常有军队拔营调动,戎族人渐渐换了宋军行装,在宋境里近乎畅通无阻。偶遇关卡,宋军并未提前准备,自然不是铁了心向东而行的戎族人的对手。
此时宜德城外的赫兰部金军穿着宋国服饰,却挥着关外弯刀,不免令前来交战的楚军莫名其妙。
薛久命、刘瑢和楚国的医师正在给患了瘟疫的兵士诊脉,薛繁听院外的士兵吵吵闹闹,立即跑去打听,回来后激动地告诉众医师道:“他们说宋人又打回来了!”
薛久命头也未抬:“这有什么可高兴?”
薛繁道:“他们说得很有趣呢!说是宋人之前打不过楚军,连他们的旧都城都丢了,如今卷土重来,还以为有什么新花样,竟然是齐齐换了兵刃和号角!也不知道换了兵刃和号角的是上一次败了阵的宋军还是另来了新的宋军。”
薛久命挑眉,一边看向刘瑢,一边问薛繁道:“什么兵刃?什么号角?”
薛繁双手张开画了个弧形:“据说是这么大的弯刀。他们说宋军惯用军鼓,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么好听的号角声。”
薛久命一直看着刘瑢,刘瑢一听“弯刀”二字,立即眉头紧锁。
薛久命会意,对薛繁道:“你马上去告诉楚国的将军,说城外来者不是宋军,乃是戎族人。戎人善战,不可小觑!”
薛繁领命而去,一旁的几个楚国医师已然大惊失色。
胡曲莲奇道:“前阵子只听闻戎族人又入晋阳关,怎得这么快就……穿过了赵宋两国之境?”
秦板蓝亦惊讶:“是啊……这怎会是戎族人?”
薛久命不理他们,只静静看着刘瑢,看到他眼中的波澜澎湃,看到他眉心的黑云压城,亦看到他紧握的竹杖和腰间缺失的长剑。
这些人里,只有薛久命知道,这个走过鬼门关的年轻人,曾是练遍天下武功的诸葛从容,也曾是于芜城大败戎人的齐王刘瑢。
薛久命将手中的药方递给刘瑢,轻叹一声,道:“你如今的战场,赢了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岂非更为紧要?你的大敌,不是什么宋王、什么狼王,而是大罗阎王。你的兵刃,不是什么长剑、什么弯刀,而是这百里之内能寻到的药石。”
刘瑢低眉去看薛久命刚刚敲定的药方,不久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些时日,他们听说,戎族人围了宜德城。又听说,前赴后继的戎族人接踵而至。
楚军百余人出城与戎人小斗数次,均是有去无回,犹如入了狼窝,恐怕早已只剩白骨。
戎人如此阵仗,显然已将宜德城团团围住。
城中百姓与上万楚军,皆沦为俘虏。
医者充耳不闻,一心调整药方,孜孜不倦地与汹汹瘟疫斗勇。
刘瑢记得很清楚,芜城之外,戎人的马匹精壮矫健,戎人的弯刀见血封喉,戎人的队伍配合默契。
可是如今的他,一无上马御敌之能,二无号令千军之名,只能隐在楚军的医师营里,沉默地等待楚军中或出将帅之才,横空而出,扬鞭策马,挥剑破阵。
在沉默中度日如年的刘瑢忽然听到了一个令他都颇为震惊的消息——
楚国安邑王东方愆仅带一名护卫同行,月夜出城,竟寻得了戎族汗王赫兰野,并将他生擒了回来!
军中皆问安邑王所带何人,竟都无人知晓。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安邑王是何时从临江赶回宜德的。
东方愆擒了赫兰野,并未在宜德城停留太久,便与那个神秘莫测的“护卫”一同带着戎族汗王返回了临江城。
虽然仍被戎族大军围在铁桶之中,但楚军将士听说戎族汗王被擒,立刻放松了精神。
那些为数不多的见过赫兰野一面的将士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戎族汗王。说他浓眉,说他威猛,说他的拳头比安邑王的脸还要大,说他的弯刀如阳光一般刺眼……甚至有人说他的牙齿尖锐如狼犬之齿,嘴唇红润恰饮人血……
薛繁听得津津乐道,刘瑢却听得出,楚国上至将领,下至小兵,都对那位徒手擒了赫兰野的安邑王东方愆拜服不已。
刘瑢知道,楚人不似宋人直爽。宋人爱戴他们的宋王,便会直截了当地夸赞。而楚人敬服楚王的弟弟东方愆,却往往不会直接感叹东方愆如何神通广大,倒是先要将他擒来的戎族汗王吹捧至妖魔鬼怪的境地,再冷不丁地补一句:“可是我见公子愆不费吹灰之力地用绳索牵着他,将他拉进了马车。”
薛久命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极为淡然,只私下对刘瑢说:“没想到楚王之弟竟如此了得,当年我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你心里那个楚王小丫头。”
刘瑢难得低眉而笑。
他从未见过如此自信满满的楚人。在他少时的印象里,楚人向往安居乐业、锦衣玉食,他们不尚武,不好斗,畏战之心,近似怯懦。楚国近百年来与宋国之间仅靠攀亲维持着近乎僵硬而虚伪的关系。
而如今,上万楚军被戎族人包围在宋国的旧都里,军营里还有随时带走另一批兵士的瘟疫,却忽然间再没有人沮丧,没有人哀叹。
兵士们谣传着戎族汗王的样貌,夸耀着年轻的安邑王公子愆的俊逸,连同公子愆的姐姐楚王殿下,他们也一同敬服了起来。
被重重包围的孤城里,等待军令的兵士们一会儿唱一唱古老的歌谣,一会儿遐想着公子愆神仙般的功夫,遐想的尽头,变成了他们的楚王殿下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又是个不拘一格任用罪臣之后为相国的贤君。
刘瑢心中叹道:“义父,今日得见楚军兵士的样子,我才忽然明了,临险境而众人无惧,才堪称万众一心,强国之民。楚国的君臣姐弟,刚柔并济,赢了民心,固了民心,安了民心,何愁天下不归楚?
恕儿,天下与我,你会选哪个呢?
可笑我早已没有了问你这句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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