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还是亮了。
曾家兄弟挖了两个坑,埋下了他们的爷爷和单叔。
少年明远也挖了个坑,埋下了宋大侠的无头尸身。
少女和一心念满了九九八十一的往生咒,不知道能不能渡尽这片地上的灵魂。
没有了山神,没有了鬼姨,没有了小姑娘曾沚,地上一片干净。若是没有今次的事,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只有一个单名沚,成为这片大山中的巫女。
大山还在,村子里却没有了人烟,空剩寂寥。曾封和曾广去了怀安县城,去找他们的亲人和乡民。曾家堡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了,生活也还要继续。
小道士叶明远的脚踏进了他从不愿踏进的广德寺山门,他要给死去的人要一个说法。身边跟着少女和小和尚,同样的悲愤也蕴藏在他们的心里。
广德寺的住持苦无和尚已经等在了门口,恭敬地将三人引入了后院佛堂。在佛祖释迦摩尼的注视下,那里已经盘坐了三个和尚戒律院首座苦虚,菩提院首座苦空,藏经阁首座苦渺,剩下的那个蒲团留给了住持。
叶明远低头看着那四个苍老的和尚,又抬头看看一副宁静祥和之态的佛祖雕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起,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问起。
“施主有话就问吧,广德寺上下绝不隐瞒。”内伤在身的苦虚首先发话了。
看着这和尚一副将行就木的模样,少年的那一双剑眉不自觉的便松弛了下来,语气却仍是凌冽:“那邪魔是你们放出来的?”
“是。”
“他叫什么名字。”
“本名不知,只知道他自称虎道士,银榜排名六十六位高手。”苦无说道。
“看的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将他放出来?”
“看守他的是师父鉴明,师父已于不日前坐化,虎道士便自己逃了出去,我在七日前给师父请安时才发现。”说话的是藏经阁苦渺。
“那妖魔逃出去那么久,祸害人间。你们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你们这群和尚到底是渡人还是害人?”
“阿弥陀佛。”四人同唤了一声佛号,连小和尚一心也双手合十。
“罪过。师父看守虎道人的地方在后山山崖凝思洞,人迹罕至。且只允许我们四人轮流问候,每半月才去请示一次,这次便是到了时候才发现师父不在了。”苦渺接着说道。
“涯洞在什么位置,伏虎和尚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涯洞已经封闭。师父没有留下尸骨。”
叶明远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说你师父是坐化的?”
“师父一直镇压的虎道人,除非他坐化,不然虎道人逃不出去。”苦空最后发话。
“你们为什么要镇压虎道士?”
“不知。”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
“不知。”
叶明远一声冷笑,“那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阿弥陀佛。”
真是属乌龟的!叶明远感觉索然无趣,再没了刁难的心情,终于问道:“被你们害死的乡民你们打算怎么办?活着的人你们又怎么补偿?”
“阿弥陀佛。但有所求,全寺上下无所不允,报他们一世太平。”
“哼,记住今天你们说的话!”
出了寺门,来到山下石碑处。一直没有出声的小和尚先发话了,“师兄,修士。小僧这便要告辞回栖霞寺去了,好将此间的事说于我师父,让他指点我迷津。若得真相,一定告知师兄。”
“你师父离这十万八千里。广德寺的和尚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真相。”
“师父经常教导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若是乡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邪魔手下的冤魂怕是不得安息。师父常常和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间的事最怕没开始就放弃,便是有结果也成了没结果。一心向道、追求真理的过程也是修行。师父又说:万千诸事,存乎因果。不明白真相,是因为不去探求前因,师父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能为我指明一条路,便让我能探明后果。一心只要相信这世间有真相,便一定能求得真相。”
少年苦笑,“想不到你这沉默寡言的小和尚,说起你师父来却是啰里啰嗦。大道理讲得这般透彻,你便去求这不明不白的真相吧。当和尚真是费劲,活人的事都弄不明白,还要去操心死人的事。”
小和尚摇摇头,“今生不得安宁,来世不得清净。冤魂不宁,冤情不清。我要为乡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渡人也是渡己。”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路上小心。”
小和尚点点头,眼睛倒映出了少男少女的身影,“阿弥陀佛,师兄也要小心。”
看了看小和尚远去的身影,叶明远又回望了一下烟火缥缈中的广德寺,脸上全是鄙夷。
“师兄还是不信他们么?”
“哼,伏虎大师鉴明,托塔和尚鉴真。若是我没猜错,那鉴真便是银榜排名四十二位的托塔头陀。他身为少师最年轻的弟子,平日里都在照顾师父起居,没事会跑到这江西布政使司赣州府怀安县下的广德寺来?时间又是这般凑巧,若是没有联系谁会信?”少年的眼神中满是愤怒,“这群和尚不就是欺我不敢详问么?”
少女轻笑,“既然师兄想得这般透彻,干吗还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关乎少师的事往往会牵扯到朝廷,我们修行之人还是回避的好。”
少年大笑,“既然师妹想得这么透彻,干吗还要跟我一起过来?即使问不出一二三,打不得这群老和尚,骂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师妹是不是也这般想的?”
少女脸一红,嗔怪的喊一声:“师兄!”
“呵呵”,少年笑完却是叹息一声,“怕是为死人讨不回公道了,也总得给活人留点出路。这朝廷的事,便如一个大悬崖,大人们落进去都是尸骨无存,更何况这群斗升小民了。
还好曾家堡的大部分村民都提前走了,若是被牵连住,怕是一个都剩不下。我找广德寺的和尚们要说法,就是想尽力保住这些村民。”
“师兄是有大智慧的人,也有大恩德,修的是人间的道!”陆灵犀的眼眸中闪起了一阵明亮的光。
“师妹不要抬举我了。我不是有什么大智慧的人,更是大恩德也谈不上。宋大侠才是那有情有义之人,这本不与他相干,他却仗义出手,保家卫民,最终却害他白白送了性命。‘铁肩担道义,热血洒青丘。’可惜了,我不该请他来的,是我对不住他。”那话语中满是自责。
“世间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他本不该死的。害是他的人是那书生和魏大人,师兄只要记住便可,不怕找不到机会报仇。”少女眼中的坚毅像是一片羽毛,只为抚慰一颗低落的心。
看着那份故作的神情,叶明远心中满是温馨。他的手本来是想抚摸下那青涩的脸颊,在一种微妙的感情中,最后却只把一缕青丝挂在她的耳后。他呼吸着她的味道,感受着她的吸引,轻声说道:“师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除魔卫道么?”
“噗嗤”,陆灵犀忍不住笑出声来,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师兄你好不知羞,就想这话骗人家么?”
“哈哈哈,哪有?”少年离她更近一寸,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说,“路途凶险,师妹又是路痴,我怕你一个人去广州府的双鸭山大学不安全,保护你可好?”
少女被他欺得地下了头,羞愤的说道,“我才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的双鸭山大学,我要回慈航静斋了。今次的事太过复杂蹊跷,我要回去禀告师父,静修一段时间。”
“哦,那便有些可惜了。”少年仍是盛气凌人,“如此,便有段时间看不见师妹了。师妹要不给我留下个事物?我也好睹物思人,每日里有个念想。”
少女被她欺不过,直接转身下了石阶,越身马上。调整了下缰绳,对他大声喊道:“才不要给你留什么东西!就你这没脸没皮的样子,轻薄风流的心肠,不知道被你骗了多少姑娘,休想骗得我对你有心思。淫贼,大流氓!”
少年被他说得捂住了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误我,师妹你误会我了!这是第一次,这是我的第一次啊!书上教的东西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啊,一点都不好使!”
陆灵犀没有再与他接话,骑马而去,只留下一阵风铃般的笑声随轻风回荡。那骑马的身姿上下飘动,分外轻灵。跑了一会,在距离叶明远十丈的位置她拉住了缰绳,取下头上的青纱斗笠掷向少年,欢悦的喊道:“骗子,姑且相信你一次!”
叶明远一把接住风中飘来的斗笠,拉长了身子,对着春光中肆意的长发最大气力地喊道:“师妹,师妹,那匹大黑就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了!”
看着少女局促加速离去的身影,少年心中一阵得意。摸了摸那轻柔的青纱,闻了闻上面清淡秀美的香气,戴在了头顶。
转身对着广德寺的门牌投去轻蔑一瞥,牵起小黄的缰绳,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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