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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浓的夜色之下聚豪船队排成两条长列沿着调弦河道艰难地向西北航行
人们面色凝重肃穆摆桨的动作机械而安静似乎每一颗心脏此时此刻都已变成压舱的石头使令这些逆水之舟变得更加难以载承
众人将朱情、龙波树以及船上被射死的武士尸体整理好衣衫平平放置在船的侧弦随着口令向前轻轻一推尸身翻转下落略激起些微小的水花随即沉沉陷沒去
两岸草蓼之间流萤万点仿佛脱体魂灵无声注目
少了些人船上显得有些发空
空得像此刻姬野平随水流去的目光
江晚不愿他在伤感中沉浸便向冯泉晓询问经过來引开他的精神
冯泉晓将大伙寻找长孙笑迟中途如何遇上常思豪力挽江舟方军师如何被掳如何放了把汉那吉等事简略讲述一遍最后道:“当时军师骗常思豪说咱们一直往西扩张要拿下四川什么的那小子还真信了后來军师说要和他一起回來见阁主西边的兄弟让我來照应却暗嘱我偃旗息鼓远远跟回在调弦周围观察动静尤其晚上要多加注意如果发现信弹打起便带人火速冲下來支援”
大伙这才明白:看來军师听说五方会谈的谣言之后便揣摩出了官府的意图因此才做了这样的安排他让大伙先打信弹想必是要以此引官军的埋伏暴露同时也相当于给上游冯泉晓的人发出了指令这样就可两下夹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非止朱情其它人对方枕诺也都并不十分信任然就今日之事看來军师料敌机先布局精准人品更无问題倒是大伙多猜多疑险些坏了大事一时眼中都露出惭愧之色
楚原道:“李老觅徒半生不遇不想临老得了小方这一脉后继有人是李老之福也是阁中之幸”冯泉晓瞧方枕诺不在问道:“军师呢”
姬野平道:“别说他了小方回來之后山上一直乱事沒断我忘了问了你们倒底找着大哥沒有”冯泉晓神色略黯眼光落低郎星克道:“阁主之前你要出去找他我就反对现在也还是这话如今人家和咱们半分干系也沒有找到了又能怎样你总念着他人家可不念着你”
姬野平道:“你跟长孙大哥出生入死***过那么多的仗现在倒用这种话來说他”郎星克情绪也有些激动起來:“阁主我说话你别不爱听我们这些人和他的感情哪个不比你近可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虎耀亭、风鸿野听着这话都直目无语姬野平喉头生堵放眼看去后船上的卢泰亨、余铁成也是脸带沮然他将目光转回來:“江哥咱们上上下下就你看人最准你”他望见江晚的样子声音忽然止住再也说不下去
江晚半侧着身子正在后舱静静看河他一只手扶着船帮一只手腕垂搭在膝盖内侧沾血带湿的白色画袍在夜风中鼓抖令他弓曲的后背显得更加佝偻只有眼里流淌的逝水才给那对深邃的眸子稍稍带來一抹动感和亮色
游老剑客四大弟子中尤以他最为潇洒、俊朗、年青江湖上常有人说只有他最具游老当年“横笛不似人间客”的神韵而今的他坐在那里竟然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
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似地人们同时在想:名震天下的聚豪三君如今已只剩他一个了
在人们沉静痛默的目光中江晚转过头來:“阁主咱们聚豪阁承接白莲遗志拜的是谁”
姬野平道:“自然是观音大士”
江晚道:“一天有贫妇到庙里求福发现一人正在观音大士像前磕头叩拜言说身遭难事求大士发慈悲救苦救难细看之时这人却正是观音自己于是便问:‘您怎么给自己磕头’大士如何回答”
这故事姬野平也听燕凌云讲过答道:“大士说:‘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江晚望定了他:“不错不管别人是好是坏、是背叛还是忠诚对此刻的你我來说都已不再重要我以信人之名声著江南却不等于我看人精准无误、做人守信如愚我和你们大家一样心中也有猜疑也有困惑也会食言阁主你受燕老多年心血栽培足具参天之伟可是要想带好这班兄弟凡事还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先做好自己的主人”
众人知道燕老因故人托孤之情不忍让姬野平轻身涉险因此他少经历练临事便嫌毛躁加之长孙笑迟做事确然高屋建翎胜人一筹在这等盛光之下自然使他更显得黯淡无名姬野平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來非但沒有将长孙笑迟当做竞争对手相反内心里还对他充满尊仰崇敬甚至临难之际仍想着由他來引导大伙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这不能怪他其实大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湖上沒有风花雪月只有铁血冷刃决策正确、行动果断、执行到位这就是聚豪阁开天拓地、一统江南的根因
沒有绝对的信任就谈不到绝对的执行这些年來多少次战争只要是长孙笑迟定下决策不管多硬的骨头大伙也都豁出命來去咬、去啃
然而决策有时未必正确结果却总是乐观说明胜利非关实力更多的是赢在信心
这些大伙心知肚明所以听江晚一说完立刻都懂了他的意思
目光聚去姬野平却面无表情沉默如栈桥上一根经年不动的缆桩
水手们划桨的动作似也变得更加吃力船只在逆水中失去速度仿佛静止在河流之上被他的沉默牢牢拴定
气氛凝了一凝郎星克蓦地站起來:“阁主实话说我们大伙一直以來都觉摸不透方枕诺的为人可是你对他却始终相信今天的事实已证明了一切现在我们相信你的眼光你又为何这样不相信自己”
姬野平见众人面上森森凝郁似有怨弃之态一对龙眼虚了一虚忽然射出两道坚毅寒芒揽红枪阔行两步踏上船头目光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地缓缓扫了一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相信小方为什么对长孙大哥还不放弃”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俩和你们以及刚刚沉入水中那些人一样都是我的至亲兄弟”
姬野平道:“不是我沒有信心而是大家都对一件事会错了意我想找他回來不是想依靠谁聚豪阁能走到今天也不是依靠一两个人的领导得來而是依靠着你我大家、依靠着阁中这上上下下、千千万万的兄弟长孙大哥虽然一时为女色所惑走错了路可他依然是咱们的家人、兄弟他不该掉队但掉队之后难道咱们就该扔下他不管”
短暂的静默之后人们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心底便如水流般缓缓连接贯通起來每流到一处便有一声轻轻的呼唤响起:“阁主……”“阁主”
姬野平摆了一下手继续道:“他的事总归还是个人小事先且搁在一边这些年來咱们开展漕运、经营生意一向诚实守信公平合理咱们身份是黑的心却是红的手里的刀是凉的身上的血却是热的官府不仁烧船封海、募投圈地把大家逼得背井离乡为了一口饭吃走到了一起现如今东厂督军杀入洞庭更不会放过庐山、太湖的兄弟他们这是想把咱手里最后这碗饭也夺去大伙说该怎么办”
众人纷纷喝道:“打”“反了”
姬野平将红枪平平高举压下众声说道:“弟兄们你们错了咱们不是造反更不是顺应什么狗屁天意一个大活人理直气壮地就应该活得有个人样都是人肠子里爬出來的凭什么就要给他们当牛做马受他们的侮辱和欺凌”
“对”
“阁主说得对”
姬野平道:“我说得再对不如江哥说的对求人不如求己我只问一句:咱们的土地、财富和尊严以及一切被凭空抢走的东西要靠谁才能夺回來”
“靠自己”
“自己”
“自己”
一片轰然应和声中余铁成、郎星克等人眼神交对都不禁点头欣然颇有喜出望外之感
只有江晚沉默不语
长孙笑迟的凝聚力是领导众兄弟打出來的是在经营创业中创出來的跟着长孙阁主就意味着财富与胜利他在阁众之中形成的甚至不是威望而近乎是一种信仰
所谓领袖就是一个能给予别人梦想以及实现这梦想的强大信心的人如今的姬野平是否真的具足了这样的底气
只见姬野平侧头问道:“冯兄弟你手下应该还有些船吧”冯泉晓道:“是一來怕人多碍眼二來怕河道内不好掉头我把其余的大船都安排在调弦入口等候”姬野平凌风放眼见暗空里月隐星灰这一夜已所剩不多道:“咱们突破的速度已经很快但是走调弦入长江毕竟绕远传我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拂晓之前与大船汇合到了江上顺流放帆再歇不迟”
“吼”千人同声共气一扫颓疲船队航速骤提
行出里许江晚忽道:“阁主我想起件事”
姬野平问:“什么事”
江晚道:“官军主力若在庐山为数一定不少咱们这两千多人到了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依我看对古田方面还应该多加争取否则后续作战很难开展得起來”楚原道:“这倒是你们支持韦银豹这么多年他纵然变脸也不至于那么快方兄弟和他沒打过交道可能担心过重了一些古田义军目前接近十万不是小数目如能争取过來力量可是不小哪怕只是拖住俞大猷也至少让咱们少了份后顾之忧”
姬野平想了一想道:“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过江哥你给他写封信给吧”江晚点头哧啦扯下块衣布用指头醮身上的血就在布上写起來
邻船上卢泰亨始终眉头深锁瞧了一会儿道:“不是我念倒霉咒军师说得丝毫不假韦银豹这人生性多疑防人心重而且最不相信汉人这回的事一出咱们这信恐怕连递都递不到他跟前”
大伙一听脸色又复凝住古田义军多是苗瑶獞人多年倍受汉人欺凌刻恨入骨聚豪阁每把收拢來的汉族农民、渔民输送过去他们都要经过一番严格审查用起來也不比本族信任韦银豹更把自己多年反明始终能逍遥法外的原因归结在这种排汉防汉、任人唯亲的策略上卢泰亨在阁中地位已经不低去过古田几次基本也都沒见着韦银豹的面现在这情况之下可就更为难说了
虎耀亭道:“恁么着我去”
江晚将书信写完听着卢泰亨的话正自沉吟虎耀亭这一突然发言令他愣了一下随即喜道:“我倒忘了这一趟确是非你不可”将信递过:“你这伤可是不轻一路须当小心”虎耀亭道:“小事一桩沒说的”揣起血书单臂一摇蜻蜓点水般连跳过几艘小船上岸他手下中有二人急请令随行照顾姬野平点头二人也飞身上岸追去
眼瞧三人消失在林岸之间姬野平还有些发愣沒反应过來怎么个“非你不可”冯泉晓见状倒乐了:“阁主你平日尽和老云在一块儿吃猪肉怎么把虎爷这档事都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