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老儿住的灵霄宫不知道是不是西游记上那般云烟雾绕,人间至尊皇帝住的紫禁城到是威壮、雄宏到肃杀,住久了,难免有种黄沙漫天、红土遮井的压抑。这种时候,御花园的堆绣山就成了这座封城唯一开着的天窗,一路层云叠起、怪石妙趣而上,待立定顶峰御景亭,尽可将宫苑、墙瓦如一把滥泥般拍于脚下。此种剥开迷途竟得一览众山的快慰捷径,恰是她在吴山驿工作期间无数次吴山上下所得心得。人生、心绪皆好似这观景,可以如此近,亦可以那般远。
所以,当宁芳不想将那股邪火甩在对一切犹不自知的小姑娘脸上时,果断爬起了堆绣山。
低矮的红墙跳脱出漫天的井口,太阳成为藐视一切的主宰,轻易笼罩了浩大无比的北京城,只余下了了几笔素淡的霞连勾勒着尽头的轮廓。
在自然面前,城池薄弱如纸,情绪卑微可弃。
一切都是真。玄烨和自己的情爱是真,同宝仪的患难是真,与孩子的伦常是真……竟然都是真,怎分什么对错、辨什么厚薄、腥什么风雨?这世间是只有一个太阳,却不可能只有一对男女。与其为真实存在的东西折腾掉几世修来的缘分,到不如守护好到手的感情,如胶似漆。
心境一开阔,宁芳便伸了个大大的展身,胃也大开感觉饿得晃,正欲转向下山,却有个如蚊子般稚嫩的女音传入耳来。
“皇玛嬷?”
宁芳寻声相看,御景亭内外除了自己和身边几个近婢,再不见其他身影。
“主子,看!在那呢,下面石级的夹道里。”
顺着修睫手指的地方,果然在怪石堆里有一抹橙红的衣色,像是个小姑娘。离得远,对方又刻意躲着,只露出包包头和一双大大发怯的眼睛忽闪儿。
宁芳招了手,那小丫头只露了半边身子又缩了回去。雅丝要去拉,被宁芳给按住,走上数步,漾起自以为最温善无害的笑容冲着小丫头:“过来呀,你是哪家的格格?”
小姑娘局促不已,在宁芳长时间的诱哄下到底还是进了前来。
一打量,七、八岁的年纪,一双大大的眼睛水凝到不行,却衬得她脸儿纤瘦余骨,还不如鱼缸里的金鱼协调。宁芳顿时爱怜大甚,拉着小人儿搂在怀里不忍撒手:“别怕别怕,我是皇太后,在我这里谁也欺负不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姑娘?”
小姑娘神情挣扎,最后只脆声声吐了两个字:“瑞禧。”眼睛里还有宁芳看不懂的憧憬和寄希。
“瑞禧?”宁芳和紫禁城里的孩子从来楚汉分明,就是提起太子她也对不出个子丑来。
瑞禧的失望还未表露,眼泪儿已如与珍珠般一颗颗滚圆滚圆地下落,可比小金铭还令人心疼,慌得宁芳找出不知挂到哪里去的手绢一边替小姑娘擦着一边诱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是谁欺负了我们瑞禧儿,告诉我,只要不是太皇太后,我一定好好替你教训他,好不好,瑞禧儿?”
谁知道她这么一说,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抽抽泣泣语不成句:“瑞禧……瑞禧儿……我……我是瑞禧儿……”
没能记起这么可怜惹人爱的姑娘叫宁芳顿觉自责,抱了抑噎成打嗝的瑞禧在自己腿上于石凳上坐了,继续用心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瑞禧儿这么漂亮可爱,我怎么能把瑞禧儿给忘了呢?”宁芳做了样子抽打了自己手背两下,“是我的错,我自打自己向你陪罪好不好?”
宁芳还要再打,小姑娘却哭也忘了、嗝也停了,唬得立马罩住她的手背像宝贝似地守着,须臾,一下从宁芳上直直跪地,骤转直下纵声大哭,除了连绵不绝的“不”字,悲恫地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宁芳哪里会哄孩子,对付玄烨那种皮实孩子“哄着、冷着、宠着”三招就成,在小姑娘身上却不管用了。一时连着身边的人手忙脚乱、软语轻慰,保证立了几打,人小姑娘也没理她。
恰时小九子提着食盒上来,仔细瞅了小丫头,提点道:“主子,这像是大公主。”
提到大公主,宁芳扒拉了脑子半晌终于有印象了。小三初头几个孩子都没养成,有一年常宁抱着他家大格格进宫显摆,玄烨还抱着那肉墩墩的娃娃欢喜地高高抛起。那娃娃当时刚过周岁,一点也不惧场,“咯咯”的笑声撒得满殿都是。老太太瞧着喜欢,便做主让小三认作了养女。小三二话没说,直接在小名“瑞儿”后又赐了“禧”字给大公主。果然,瑞禧入宫不几,降生的四格格便健康地立住了。老太太和玄烨一时对瑞禧更看重了,风光一时无人能及。
记起这么一段,宁芳再打量瑞禧,眉头不免紧皱成一团。小姑娘身上一身妆花缎薄袄虽簇新鲜亮,可时已是夏,这等厚实的春裳哪个晓事点的奴才还能往小主子身上套?
也不肖宁芳递眼色,小九子已退去打听大公主的事。
瑞禧身弱,一时又哭得太猛,不一会儿就倒在了宁芳怀里,宁芳便让雅丝抱着将瑞禧带回了慈仁宫。
将小姑娘的旗服脱下来,果然内里已湿透了几回。慈仁宫里没有小丫头身量的内裳,温腕等人只得拧了热帕子来将哭昏着的大公主先简单擦了汗渍。小九子这时也拎来两套大公主随身的衣物,打开来宁芳一看料子,就知道是挑到最后剩下的。
沉着脸正要言语,小姑娘就醒了,脸而挂泪由不能言,却紧紧护着宁芳的手背,眼睛里满是惶恐。
见如此,宁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心酸不止,抚着小姑娘脸儿,耐心足足地哄着由修睫等人带去偏殿沐浴了,小九子这才近前将打听来的消息倒了出来。
“宫里阿哥、格格们多了,难免就有个尺长寸短。太皇太后身边亲顾着一、两个小主子,精力有限顾不上来也是有的。再加上您不在,皇上又一心赴在政事上,心情不爽利,对后宫就更无暇顾及了。先头的孝昭皇后细心,将大公主接去了永寿宫仔细照顾着。只是奴才们惯会踩高走低的,孝昭皇后一去,大公主难免就成了无身的蒲柳,这才越发松乏到今个儿这般欺主。”小九子又仔细将他在大公主寝房看到的衣饰、家私都一一报了遍,睇了一眼宁芳面色,才续道,“这些奴才也是忒胆大了,大公主大半天不在他们眼前,他们不闻不问,我去时,具在所里吃酒、逗乐。奴才刚刚还打听的,大公主竟已是两餐不曾进了。”
宁芳一掌拍在炕几上,少有这般震怒,暴喝着:“真是反了。”立马瞪向小九子。
小九子难掩兴奋猫身更上前一步,眸光游涟道:“这些子胆肥皮厚的奴才,主子只管交给奴才惩治便是,保准全给他们一个警醒,再也难忘主仆之道的理儿。”
小九子在自己面前乖巧,宁芳多少晓得他实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的,要是将人交给他,想要人原原本本的出来定是不可能的。心里踌躇了半晌,首肯后到底又交代了一句不可闹出人命。
小九子立马笑成弥勒的打千:“看主子说的,奴才哪能长得那般不慈善。”
宁芳笑放小九子去处理,等瑞禧洗漱完毕齐整回来,亲自替她绞干发。小厨房摆上膳食她要帮着布菜,小姑娘惊慌守礼连坐也不敢了,宁芳只好随了瑞禧自在。
饭后,雅丝将瑞禧的干发盘鬏起,宁芳就坐在近前,小丫头一双大眼睛始终怯懦而频繁地搜索宁芳的衣摆,惹得宁芳勾勾搭搭就想讨小丫头欢心。
有讨好之心却无谄媚之色,温腕察言观色,努力将眼前的大公主同记忆里那个还不怎么言语却分大苹果给尚在襁褓中四格格的大方孩子比较,只盼热冷焦灼的境遇只是使其小心谨慎了,而不是磨平了本来的心性。
玄烨披着暗色进来时,也无人通报。瑞禧一见他,神色紧怯,下意识先抓住了宁芳衣角,到底礼仪根深地固很快放开来,规规矩矩向玄烨行了叩礼。
宁芳怕他一脸“面瘫”吓着孩子,叫雅丝带了下去净手。晓得他必定已得了消息,便道:“这丫头怪可怜的,当初你将人家接进宫来当个宝似的,现在你亲生的了,到将人家搁在一边了,也太不仗义了。我看这小丫头蛮懂事的,明明饿了两顿,却多一口也没多进。明明有现成的苦儿能诉,却始终没说那些奴才一个不是。”
玄烨净了手脸:“宫里的孩子,心思多着呢,指不定她刻意在你面前以退为进呢。”
宁芳想抵毁他两句看错了,在这方面又一向没个底气,末了也就撅撅嘴。
晚膳摆罢,三个人移去配殿膳厅。
不大的八仙桌上四菜两汤,等着他们三个进来,奴婢们全退了出去。瑞禧眼见玄烨亲自给宁芳挠汤、宁芳主动给玄烨盛饭,本就硕大的眼睛瞪得更开了。眸态的样子立刻逗乐了宁芳,笑着替她盛了饭,使眼色令玄烨又斟了碗汤递过来置在瑞禧面前,含笑道:“一家人吃饭,可不就得这么围坐着说说笑笑。”
玄烨一脸官司照旧,到也没拆她台,各给她二人挟了菜,自埋头用膳。
饭后移回暖阁,宁芳心里盘算怎么开口给瑞禧谋个好去处,玄烨已冲小丫头招了手。
瑞禧眼中孺父之情抖然喷发,忐忑而自制地上前。
玄烨好好将小丫头由上至下打量了,对边上为个丫头焦虑难安的宁芳只觉无奈,狠狠挖了她一眼,才冲着瑞禧展露今天第一个笑颜:“瑞禧儿,可喜欢呆在皇太后身边?”
瑞禧呆呆地颔首。难掩惊喜,强压下不可置信,好半晌才回礼称喜欢。
见她如此坦率,展臂将人拉近些,冲着宁芳挑眉:“我看,就将前院西配殿腾出来,你觉得如何?”
明白了他的意思,宁芳立马跳起,高兴地各在这一大一小脸上呷了一口,拉住还在懵懂中的孩子喊道:“温腕,快!快叫人把前院西配殿整理出来,瑞禧儿今个就不回去了,以后都住在我们这里。”说完半蹲下来,不是让小姑娘谢恩,而是寻问起小姑娘的意愿。
一切来得太快远过了她的预料,一时间瑞禧伸了腿就忘了进胳膊,想谢恩偏偏又失了语,眼看眸中的水光就要泛滥,宁芳忙拍拍她的小脸往外带:“走,我们去看你住的地方。平日里都有人打扫,这会简单收拾一下,明儿你再想想怎么布置。以后你住了,想怎么布置都随你……”
絮絮叨叨的某人拉着瑞禧风风火火出去了。殿内很快安静至空旷,有股熟悉的违合感似乎与记忆的某个点重合,那夜,他亦是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慈仁宫里,只有她的笑声与呼唤整夜在梁间萦绕、于身畔浅吟。那夜,总是温暖的慈仁宫仿佛幻化成了一座千年冰窖,他像吸食宁宁说过的那种叫鸦片的东西,身体在地狱、魂儿却置身天府。每每孤寂地醒来,割离地痛苦与虚幻的快活令他再不敢踏足慈仁宫,哪怕是远远看到它的红墙黄瓦。
此刻,那久违的抽离感迅速由漫向腰间,当玄烨便要自我放弃之时,眼前那嫩绿色的青山烟雨景暖帘猛得被高高挑起,某女风风火火又神神秘秘奔至他面前,一把夹住他的脸盘,“叭唧”照着他的唇上就狠狠允了一口。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又笑呵呵闪回到暖帘那去,回眸冲着他一摆手,爽利道:“打赏你的,爷,不用找零了,哈……”
笑声似被施了魔法,将周围幻化成了青天白日的花圃,某帝震惊困在其间享受了半晌美景,才回过神来将脸闷成了猪肝色,须臾,又低低不绝笑出声来。
真的和假的到底是不同的。
心情飞扬,身子也飘飘难定。左右也无事,玄烨便挑了帘子也跟出去,坐在一边没事人一般看宁芳拉着瑞禧指使着宫人忙乱不停。
夜间薄锦翻滚,到是比平日更激烈些。
不爱会空,爱了会重,深爱了会痛。
宁芳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是用心力气搂着玄烨的脖子狠狠道:“玄烨……我只要你……”
玄烨摩挲着她湿盈盈的发笑喃:“傻瓜。”取过布巾将她周身密汗拭干,才拉过被子把她当心头肉一般压在心口,“不要怕,爷纵是亲人再多,小辫子也始终递在你手里,拉一拉就回来了……”
宁芳的嘴角高高翘起,懒得再听他絮叨,脸颊在他胸口磨蹭两下就去先会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