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幽城恐怕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每一条街上,几乎都摆满了长桌,长桌之上,流水似的摆满了佳肴,不管平日里你是什么身份,都可以享用这一顿丰盛的酒席。
大红的布子,挂满了葛家几乎每一个商铺,如此规模,不但空前,恐怕也将绝后。
而葛家大宅内,锣鼓唢呐更是停也未停,从晨间太阳还未起就响了起来,这等阵势,恐怕皇帝娶老婆,也不过如此了。
明里暗处,众人向往已久的葛家大宅终于开门迎客,无数江湖豪杰结伴而入,葛云穿着大喜的袍子站在正堂,大概是笑的太久,已经僵住,所以看起来不是很自然。
这最内的一处大堂几乎整个大厅或铺或挂,竟都是上等的红绸,远远望去,喜庆的有些渗人。
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岭南数得上号的人物。
铁柱今日也穿了一件极为考究的红衣华服,只是衬着一脸胡子和黝黑的皮肤,总是显得不搭。管家以为他笨拙粗鄙,自然不会将接宾待客的事情交给他,此时坐在一方楠木桌前,看着屋内的阵势,憨笑之余,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嘉公子今日给足了胡铁柱的面子,脱下了最钟爱的白色袍子,披上一身红装,连阵脚的缝线都是金丝织就,远远一看,比新郎还要华贵。
他挽起长发,不知从哪找了一顶高高长长的方帽子带在头上,上面还绘着一朵绿色的小花。也不知是谁的手艺,这花绣的栩栩如生,竟似是一个活物一般,往常人家都是绿叶配红花,司嘉公子非但大反其道,还将这么一束晃眼的绿光顶在头上,丝毫不在意各种民间俚语,如此气势,当即便引得一群人指指点点。
胡铁柱也被他的这一身打扮惊的呆了,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竟下意识得向后挪了挪凳子,而后出神地盯着那顶长帽子。
司嘉公子拿折扇拍了拍他,将他从震惊中拍醒,道:“我出去转了一圈,好家伙,这葛家可真是有钱,街面上现在比过年还热闹。”
铁柱道:“我只想知道,你这身衣裳是从哪里弄来的。”
司嘉公子瞅了瞅身上的衣饰,得意道:“铁柱兄以为如何?本公子觉得这身款式,用来贺喜再好不过。”
铁柱看他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乃点头道:“这一身衣裳设计的别具匠心,又有司嘉兄这样的相貌相衬,当真是不与众生同列。”
司嘉扇子一拍,道:“就知道还是铁柱兄懂我,不像其他那些庸碌俗子,整日里拿着些约定俗成,可悲可叹而不自知。”
胡铁柱心想我这审美其实是跟你的武力值决定的,不过这样一身鲜艳的衣袍,若非司嘉穿着,换成另一个人,恐怕立时会显得猥琐粗俗之极,绝不会有这样别扭却仍然惊艳的即视感。
司嘉略微瞅了瞅来往的人群,而后折扇半开,轻覆在铁柱耳边,悄声道:“铁柱兄可曾还记得那葛十八?就是被我卸了手的那只,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他,但总是找不到。”
司嘉的用词一向随心而动,天马行空,胡铁柱已经习惯,略微一想,便道:“司嘉兄如今名声远播整个零幽城,他一个小小家丁,敢在你面前出现才是怪了。”
司嘉神秘一笑,道:“铁柱兄不知,当日他从寨子里走的时候,我悄悄在他身上动了些手脚,方便我来寻他,可是如今这东西竟然消失了一般。”
铁柱道:“莫不是被他发觉,摘了去?”
司嘉摇头道:“以他的修为,今生都不可能发觉这个东西,更别说弄掉,这印记是我家特有,但凡我要找一个人,没有一次不准过,哪怕人死了,这印记也会有感应。前两天这印记还在,可是从昨夜开始,这印记竟好似失去了作用一般。隔绝这印记之法只有两种,一是有人修为远胜于我,将它消去,二是有极强的阵法禁制,隐藏了这印记的波动。”
胡铁柱惊道:“那么司嘉兄觉得哪一种可能性大一些。”
司嘉折扇一收,傲然挺立道:“当今天下,而立之年能胜我者,绝不超过十人。此等僻陋之地,谁能有这等修为?”
因这一身红叶绿花,周围或多或少拿眼偷瞟这位公子的人不在少数。他这句话并未掩饰音量,是以大家一听,大多面露讶色,有些岭南之地的年轻人血气上涌,忍不住就要上前教训他一下,却被身旁长辈按住,向他们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肥硕的葛三管事引进来一行三人,弯着腰边走边招呼,“聂城守这边请,这边请。”
司嘉这话恰好被三人听到,望了过来,那聂元霜掩嘴轻笑,这位司嘉公子,无论在哪总是这般傲气肆意。她上前见礼,将罗永及聂城守引见了过去。
聂城守道:“早听霜儿说过二位,今日一见,果然是……”他看了看司嘉的袍子,不由笑道,“不同旁人。”
司嘉公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作了回答,饶是聂城守司牧一方,见惯各类人物,也不由十分尴尬。聂元霜对这公子倒是了解不少,知道他于人际交往一面颇为不通,乃笑道:“爹爹不要见怪,司嘉公子一向如此,并非有意冒犯。”
一旁的罗永笑道:“小友倒真是好大的口气,而立之年能胜你者,不超过十人?倒真是壮志凌天。”
司嘉瞥眼道:“一进门你就一直打量我,那夜看的还不够?纵然天下胜我者很多,但你也绝不会是其中之一。”
罗永的笑容凝在脸上,当然知道他所说的那夜是什么时候,心中不由十分震惊,当夜隐在暗处之人有不少,自己又有意隐匿了气息,这位公子竟能一面认出自己,修为确实非比寻常。只是监天院一向教导谦逊有礼,这公子傲慢放浪,他心中不喜,所以方才说话才有些冲撞,没想到这公子竟是一丝面子也不给,当即只得抱拳作礼。聂城守看他不愉,乃笑道:“霜儿你陪小友叙旧,我们便不搀和了。”向一直侍立一旁的葛三示意,这胖子立刻心领神会,引着二人向着最中的那张桌子走去。
聂元霜吐了吐舌头,而后笑道:“司嘉公子你真是…把我罗叔叔都给得罪了。”
司嘉鄙道:“装腔作势,看着就讨厌。”
聂元霜嘻嘻道:“我这罗叔叔从来就是爱好捉弄人,其实人可好了……不过我才知道,司嘉公子你果真不是凡人。”
司嘉道:“又是他告诉你的?”
聂元霜眯眼笑道:“确实是罗叔叔说的,他还夸你这等年纪,就有这种修为真是非比寻常,还拿你与监天院的笑忘书比呢!”她此刻为自己叔叔开脱,也不管当时具体情况,就随意说了出来,心道胡铁柱能写出这字,恐怕与司嘉公子的教授脱不了干系,徒弟都如此了,师傅只有更强才对。她一厢情愿,自然觉得这事情合情合理。
司嘉这才眨了眨眼,看向胡铁柱,道:“这句话似乎是夸我?但为何我刚刚没听出来?”
胡铁柱真不知怎么回答他,那聂元霜又叽叽喳喳接着道:“还有啊,恐怕今日之后,便再难相见了,罗叔叔要带霜儿回长安,拜入监天院……不过,听说修行之人可以飞天渡海,若真如此,想再次相见也并不太难,司嘉公子,你说是吗?”
司嘉拿着折扇抵着下巴,“飞天渡海?那至少要达脱凡之境,你这等年纪才开始修行……”还想再说下去,身旁的胡铁柱却在此时重重的咳嗽起来,司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胡铁柱暗道这位公子迟钝至此,恐怕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帮上一帮,道:“司嘉兄的意思是,聂小姐天资聪颖,虽然入道时晚,但古语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勤加修行,飞天之能,相信指日可待!”
聂元霜倒是奇道:“胡兄也知道这修行之事?也难怪,在司嘉公子身边,恐怕他教了你许多吧,真是令人羡慕。”
胡铁柱憨笑不语,司嘉仍是一脸茫然。
待到聂元霜去到父亲那边时,司嘉才不解道:“铁柱兄何故骗她,修行讲究缘分固然不假,但其实更讲究资质!依我所见她虽然聪明,但修行资质确实平庸,这个年岁入门,成就最多与那中年人一般,想要在有生之年达到脱凡之境,简直是痴人说梦。”
铁柱怒其不争,终于道:“这些东西她修行之后,自己自然会知道,还用你说吗?”
司嘉道:“这与你骗她有什么关系?”
铁柱心道你真是没救了,决定好好开导自己这个迟钝的兄弟一番,道:“你今天告诉她这些,她会怎么想?”
他顿了顿,看到司嘉凝眉思索,接着道:“她会很失落,很难过。”
司嘉仍旧不解道:“修行艰难,当是如此啊。”
铁柱道:“当然,修行确实如此。不过,她失落和难过,难道仅仅是因为修行?”
看司嘉再度陷入思索,胡铁柱气道:“那是因为,你这番表态,不单是告诉她修行之事,言外之意,恐怕此生你与她都不会再见。”
司嘉道:“那又何以见得?即使不能飞天渡海,也可再见啊。”
胡铁柱道:“正是如此,你对她并无恶感,也绝不是讨厌她,但你方才这样一说,在她想来,恐怕是你一丝也不在意她,心里才会失落难过,极可能抑抑自伤,于修炼只有坏处。相反,你若告诉他我说的那些,她必定对前程充满希望,即使她到时候入门修行,尽知修行之事,也会对你今日的这一番鼓励感怀不忘,说不定能够坚持不懈,创造出一番奇迹,如此一来,岂不都好。”
司嘉似懂非懂,懵懂摇头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可是,若真如你所言,她为何要对我的话这么在意?”
胡铁柱一拍额头,“傻子都看的出来,这姑娘喜欢你!”
司嘉张大嘴巴,竟愣在那里,这对于极其注重形象的他来说当真是罕见之至,不久便摇手道:“铁柱兄诳我,若是如你所言,对一个人的话这么在意便是喜欢他,那我每每向你问诗之时,心中也十分在意,岂不是也喜欢你?”他修为虽高,其实心性却颇耿直,不会隐藏内心的想法,此话一经脑子,便既说了出来,说出之后,才似想到什么,忽的扭开头去。
胡铁柱未察觉他的异样,笑道:“这当然不同,司嘉兄每每成诗,总要请人品评,这样说来,岂不是每个你都喜欢了?……并非如此,这种在意与异性之间的爱慕是决不相同的。”他上前拍了拍司嘉的肩膀,“聂小姐属意司嘉兄,就看如今你的意思了……咦,司嘉兄,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司嘉‘啊’了一声,拿扇子拍掉了他的手,转回头时面色却如常,胡铁柱以为自己看错了,司嘉这时道:“对了,一直没有问你,铁柱兄你在铁铺这么多年,怎么也知道这修行之事?”
这话题转的极快,胡铁柱愣了愣,苦笑道:“司嘉兄既然知道修行资质至关重要,你的修为想必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这体质恐怕今生都难以修行吧,何必还有此问呢?”
司嘉点了点头,“也是,我也只是好奇,你所知不少,想来家中肯定也是名门望族,否则你又怎能知道这么多修行中事?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无法修行,依你的家世,俗世之中也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落到这种地方,做了一个铁匠?”
铁柱干笑道:“越是世家,越看重实力,我这等废人,留在那里也只能苟延残喘,碌碌一生罢了,与其享受着寄人篱下的繁华,不如图个清平潦倒的安逸。”
铁柱在司嘉面前并没有过多伪饰,这种情况司嘉也早有猜测,有道是不揭人短。若非要转移话题,司嘉也不会这么问,见他神情郁郁,不愿多谈,于是也叉开了,豪气道:“铁柱兄不要气馁,你也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此间事了,你若有意就跟着我走,天下修行之法众多,我还不信找不到一个适合你的。到时候你一身霸道修为,再回到那个家,把当初那些给你气受的人统统找出来,拆骨抽筋……就算真找不到,我陪你回去做这件事也是同样。”
司嘉一番好意,胡铁柱十分感动,不忍立拒,只是憨笑。
两人谈笑间,聂元霜也已经回到父亲身旁,眼见桌上只有三人,于是拽了拽罗永的袖子,悄悄问道:“罗叔叔,霜儿问你,脱凡之境是什么?”
罗永一愣,向她看了看,低声回道:“那人和你说了什么?他说他已经达到脱凡之境?”
聂元霜道:“不是。”但仔细一想方才司嘉的神态,那品评的神情,修为恐怕只比所说的脱凡还要高,于是道:“他的境界远高脱凡。”
罗永手一哆嗦,碰倒了一壶茶,也不管它,急急道:“远高脱凡?那最低是超凡之境了!”
聂元霜联想到司嘉这人的品行,心道他这样骄傲的人,若非自己早已到达了这个境界,绝不会用那样的神情语气,于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罗永的双肩塌了下去,瞬间像是老了几岁,“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啊……难怪他这般狂傲,竟言天下而立年内,能超过他的不足十人,若真触到念动之境,此话真是半点不虚。”
眼见聂元霜不停拉着他的袖子,知道一直没答她的问题,这丫头急了,于是缓缓道:“既有修行,便有修为,修为又有四境,依上往下,称为:意念凡尘。尘境最低,却也最多。你看这大厅坐满了江湖人物,其实都是尘境中人。取之人与天道,便如蝼蚁灰尘之意。尘镜之上,乃是凡境。三门七派之中,凡境修士最多,其中又有不同,分为入凡,脱凡,超凡三品。那凡境之上,便是意境,当世凡迈入意境中人,皆是各派强者,有言一念动而八万里,此句可窥其中一二神妙。当然其中定也有高下,就如同凡境分三品一般,只是这种境界过于高深,你罗叔我也不清楚啊。”
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聂元霜道:“还有意境呢?意境又是什么?”
罗永苦笑:“境界本神妙,便是前三境,我都说不明白,更别说这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意境了……不可说啊,不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