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大婚,整个零幽同庆,据说要大宴三日三夜。这一日间,整个桌面从未断过酒菜,街角巷外,到处能够听到对于葛家的奉承之声。
夜已晚,酒宴却仍在继续。
葛府之内仍旧张灯结彩,闹得如同白日。虽然酒水不缺,然而内厅正中的这些人,却绝不敢让自己喝醉。在葛家院内,一对对身负刀剑的汉子分队巡逻,主宅之旁更是严密。不少人的心思都在那所谓的神兵上面,但葛家言明,要在三日大婚之后再举行观赏仪式,这宅子虽然大,但可以走动的地方丝毫看不见任何锻造神兵的所在,于是他们心里也明白,葛家定然是修建了密室,有心想要探一探究竟,奈何葛家防卫的滴水不漏,实在是无能为力。
主宅外面,两个人影如鬼魅一般,悄然躲过门口巡逻的士兵,直如一道黑影一般,悠然闪进了门内。
相对于外面的严密防范,内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来人都穿着夜行衣,虽只露出四只眼睛,却也能瞧见那个柔嫩大眼睛中闪出的兴奋之色,似是怕她出声坏了大事,拉住她手的人将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罗叔,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这黑衣女子轻声问道,语气中仍掩饰不住兴奋之情,听这声音,赫然便是聂元霜。
另外一人自然便是罗永了,黑巾覆面,看不到他的神情,不过也能料到那张老脸上必是得意万分,他悄声道:“这种雕虫小技算不了什么,若不是你吵着闹着非要一起过来,我哪怕是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也不会发现。我料定这屋里肯定有密道,霜儿你对这个在行,赶紧找找机关在哪里。”
私窥别人密室,这种事情聂元霜还是第一次干,不过罪恶感只是略微出现,便被兴奋之情代替了。她沿着屋内左右转转,随处敲击,书架主桌旁的每一件物品都抚弄挪转过,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眉头不由皱起,嘟囔道:“没有理由啊?莫非暗室不在这屋内?”
一直守在门口的罗永已经有些焦躁,“霜儿,快些,似乎有人过来了…”
聂元霜应了一声,然而她自负机关术学,在几个可疑之处徘徊观察,竟还是没有发现,不由急道:“恐怕不在这里。”
“已经来不及了。”她刚说完,就见一阵黑影将她拖入墙角,而后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撑起了一把油伞,就听罗永在耳旁道了一声‘不要说话’,便连呼气也不敢大声了。
只听吱呀一声,那门随声而开。伞角下只见到一片红色的衣角踏了进来。
“怎么样,铁柱兄,我是不是说过,就算咱们大摇大摆进来,他们也发觉不了,哈哈哈哈哈。”
聂元霜听到这声音,止不住好奇伸出手,想抬起伞角看看,被罗永立刻伸手拍掉,不由吐了吐舌头。
只听那声音安静了片刻,不由地轻咦道:“感觉不到这屋子还有别的空间,莫非暗室并不在这里?”
聂元霜听闻此言心中颇为得意,心道你如此修为都说没有,自己的判断也绝不会错了。
然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也不过盏茶功夫,那双脚在伞角下的某处停下,“司嘉兄,你且来看看这里。”
那双红靴闻言移了过去,一个惊讶的声音道:“这东西竟可以隔绝我的神识,当真是少见,下面果然有个暗道。”
一阵捣弄的嘈杂后,便再没了声音。
过了许久,一直躲在一旁的罗永与聂元霜这才收了伞,两个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松了口气。罗永一步抢到方才那两双脚的所在,赫然是窗台前的一处小几,他二人移过小几,果然在地板上发现一处暗门,两人目露喜色,一咕噜便钻了进去。
暗道下面是一串长长的石阶,两边砌着大方石块,便如堡垒通道一般。
脚下落处,就听踢踏回声,聂元霜不禁有些害怕,悄声道:“罗叔,不如你像刚才一样,带着我飞过这条暗道吧。”
“万万不可,谁知道这暗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机关,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聂元霜不由想起某些说书桥段上的暗箭石板隔层毒液,立刻心有余悸,心道江湖险恶我果然是太嫩了,便不再开口。
小心翼翼地走了近一炷香,那罗永东张西望中,聂元霜又悄声道:“罗叔,为何司嘉公子他们走的那么快?我们比他们也晚不了多久,竟连一丝脚步回声也没听到?”
罗永道:“他已入凡镜,这些俗世中的机关又怎能伤他分毫?恐怕此刻早已出了这暗道了。”
“会不会……这暗道根本就没什么机关?”
罗永顿了顿,已走了这么久,愣是什么都没发现,心中也有疑惑,不由道:“何以见得?”
“这密室乃是为了铸造神兵,要运送各种材料,必定常常进出,若是一步一陷,那得有多麻烦。”
罗永想了想,不由觉得有理。于是他拉起聂元霜,一路运起身法,一走才知道,要是像方才那样一路摸索过来,恐怕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出口,盖因这通道实在太长,但也可以看出,葛家为这神兵,确实倾注了大把心血。单单这一条通道,就绝不是一件简单的工程。
一路畅通,毫无机关,到入口处竟是一片焦热之气铺面而来。两人眼睛被热气熏的眯了一眯,再睁开时,竟发觉自己到达了一处天然的岩洞里。
这洞穴颀长,看不到尽头,只在脚下如流水一般有一条条褐红色的小流,向着深处缓缓流去,阵阵高温不断从这些红流上散发出来。
聂元霜覆着面巾,觉得呼吸也有些困难,方要伸手摘掉,却被罗永止住,递给她一枚蓝色药丸,“霜儿小心,此乃地底毒火,不可直接呼吸,快将这个吃下。”
聂元霜赶忙接了过来,塞入口中,便有一股淡淡的温热气流自腹内升起,那种窒息得晕热感这才消失了不少。
她抬头看向罗永,却见他已取下面巾,神色阴晴不定,不由道:“罗叔你这是怎么了?”
“此地竟能引动地底毒火,看来我低估了这里的危险,霜儿,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聂元霜道:“那么罗叔你呢?”
罗永道:“我与你爹乃是多年好友,此事发生在零幽城内,看这架势绝不寻常,既然来到这里,自然是要一探究竟。你放心,罗叔是修行之人,不比寻常江湖散客,这里虽险,却也难不倒我。”
这罗永平常散漫诙谐,极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聂元霜也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于是点头应声,刚才回头望去,不由讶然失语:“路呢?”
罗永骇然回头,这才发现刚才过来的通道,此刻竟然消失不见,他两步一跃到方才的位置,此地赫然已经变成了一片土石,哪里还能见到通道的影子,他一番寻摸,用尽了方法,竟然也无计可施,不由得额头直冒冷汗。自己出事倒也无所谓,只是霜儿他自小看着长大,若是在此地出了危险,那可比自己死了还难受,一时间不由失了方寸,急的团团转。
聂元霜虽是女儿家出生,胆量却不小,此刻心思灵转,反而安慰道:“罗叔莫急,你忘了,司嘉公子他们先我们而来,目的定与我们一样,这样寻过去一定可以找到,有他在料也出不了什么危险。”
罗永一听此言,顿觉有理,喜道:“对对对。他超凡之境,世间又有什么地方是能困住他的?况且看你和他还有几分交情,若你有事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走,我们这就去寻他。”
这一理清思路,顿时释怀,拉着聂元霜就向洞穴深处走去。
二人循着毒火流向,直行了近半个时辰,这才发现不断有其他的洞穴从别处相溶过来,脚下的火流越聚越多,竟渐渐有了汇集成河之势,看这样子,通道还远未到终点,聂元霜不禁猜测,是否八方火流都在向着一个地方汇集,那么那个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一片毒火之海?她将这种猜测告之罗永,他脑中立刻浮现出百川汇海的画面,只是那大海是一片火红的岩流,不觉骇然失色。
聂元霜方才吃了一丸灵丹,毒火之气虽越行越深,她却影响极小,只是觉得身边的罗永步子似乎慢了下来,于是便出声相问,罗永出声道了无碍,便在此刻,忽然边上一阵劲风闪过,罗永反映极快,一把抓起聂元霜向边上跃了开去,停下之后脚步竟有些踉跄地退了几步。
他二人向着方才的地方看去。
脸色不禁大变。
就见地面上匍匐着一只狰狞恶兽,它形如巨蜥,只有长着巨蹼的双脚,头尖如三角,两只黄色眼睛正紧紧盯着二人。这厮身覆着青黄色鳞甲,巨口中有一条艳红的蛇信不断喷吐。
罗永咽了咽口水,“是嵘岩蜥!此地竟有这种东西!”
他将聂元霜推向身后,从后背包裹中抽出一柄青色宝剑,摆了个剑诀,那巨蜥眼睛一眯,巨大的身体竟如一道青黄闪电,眨眼即至,它张开大口,露出密布如匕首一般的尖牙,向着罗永撕咬而去。聂元霜惊叫一声,却见到罗叔叔竟然也如鬼魅一般闪到巨蜥身后,手中宝剑直刺它的后背,刚要欢呼出声。哪知道那宝剑刺到它的后背,竟像碰到铁板一般,‘噌’得一声溅出一溜火星,竟然弹了开去。
巨蜥吃痛,发出一声如吸气一样的怪嘶,长尾一甩,罗永避之不及,正扫到腰间,狠狠撞向了一旁的岩壁。
一击得手,巨蜥引颈高嘶,向着罗永就扑了过去,聂元霜大急,叫了声罗叔小心,眼见他还未起身,不假思索竟合身挡了上去。那罗永眼见此景,双目欲裂,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嘶声道:“我养一气,即正且方,起于天地,藏于腹腔,名之浩然,天下至钢。”语音响起,手指上竟生出一股淡淡青气,向着剑身一划,合身一剑,恰恰挡在聂元霜之前,将剑划过巨蜥的大口。
青色剑尖这次竟然如有神助一般,将那怪物面部撕裂开来,就听一阵惨烈的低吼,那怪物嗷嗷叫着,转身便跃进了一个溶洞,消失不见。
聂元霜从地上爬起,见罗叔竟然如此勇猛,不禁大喜道:“罗叔你有这招干嘛不早用。”
罗永看着手中宝剑上的淡淡青芒,竟也有些痴傻,良久才看着聂元霜,尤不可置信道:“我方才一急,修为竟然有所突破,步入凡镜,终于可以使用本门浩然剑罡。”这话刚说完,才发觉腹间一阵剧痛,哎呦几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聂元霜赶紧将他扶起来,询问起他的伤势,就见他的喜色只是一瞬,转而整个脸便暗淡了下来,叹息道:“然而这又用何用。熔岩蜥一向成群结对,它在这里吃了亏,肯定是回去叫同伴了,即使我现在的修为,对上一群也是有死无生。更何况现在身负重伤。霜儿,你听叔叔的,赶紧去找司嘉公子,若能寻到他,说不定叔叔还有救。”
聂元霜盯着他疼的有些变形的面孔,急的快哭了:“我不走,罗叔你是想要支走我,我才不上当。”
罗永怒道:“留下来又有何用!你浑身没有半点修为,一点忙帮不上不说,反而只能添乱。”
聂元霜第一次被他训,哭道:“那样我也不走,此地这么多溶洞,哪里能那么容易找到司嘉公子!况且你既然知道我没有半点修为,若是遇上这凶物更是必死无疑。与其一个人孤零零地惨被分尸,不如和罗叔你在一起,就算死了,黄泉路上咱们也有个伴!”
罗永一想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何况这种怪物只在书上看到过,亲见还是第一次,或许老天开眼,这只熔岩蜥并不会招朋引伴也说不定,等到自己养好了伤,凭借凡镜修为,说不定能有一丝生机。
他轻抚聂元霜的额头,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罗叔不该凶你,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这东西不再过来了呢。”
聂元霜这才破涕为笑。
罗永打坐入定,修复伤势,聂元霜不敢打扰他,也不敢走远,谨慎地在旁边盯着好几个溶洞口,有时一两块碎石滚动,她也受惊似的跳起来,待发现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聂元霜此刻度秒如年,正担忧惊怕间,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极为奇异的呼声。
那声音怎么说呢,并不怎么大,但却像是人粗重喘息时一样,沉闷而又延绵不绝。
听到这样的声音,聂元霜脸色不由得变了。她抬头向着几处黑中透红的溶洞内看去,就见无数个暗黄色的小点不断闪烁,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罗永也发觉了一样,从盘坐中站了起来,拿起了那把宝剑,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霜儿,罗叔对不住你,本不该带你下来的。”
聂元霜虽然害怕,仍是极力站直哆嗦的身子,道:“罗叔不要这样说,若不是我央着你带我来,若不是我拖累你,也不至于如此,生死有命……”她看着一个个硕大而丑陋的三角头颅从黑暗中冒出来,不由咽了咽口水,已经带了些哭腔,“反正人总有一死,霜儿不怕!”
罗永赞道:“说的好!今日就是战死,我也不会束手待毙!”
话音刚落,已然掐好剑诀,高喝道:“我养一气,即正且方,起于天地,藏于腹腔,名之浩然,天下至钢!”话音落处,指上一缕青芒升起,轻划过剑身,指向那群巨蜥。
那为首的几只竟然有些踌躇,盯着青色的剑锋,张嘴嘶吼,却不敢轻易扑上。
如此对峙许久,终于有巨蜥按捺不住,向着他扑了过去,罗永道了声好,奋力挥剑迎上,脸上更是毫无惧色,就见这洞中数只巨蜥围着一个人,不断翻转腾挪,剑光舞处,在那几只巨蜥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眼见这人宝剑如此锋利,隐在暗中的巨蜥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出于野兽的直觉,它们似乎也知道这人不会支撑太久,黑暗中有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忽然就转向了靠在岩壁的聂元霜。
那黄色的眼睛眯了一眯,闪烁出无比危险的光芒,聂元霜触到它时,便见眼前一花,再出现时只见一张猩红色的大嘴张在面前,那嵌在头上的两只黄色晶体,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霎时此生一幕幕竟然如画卷一般在心头翻过,她竟然想起自己在襁褓中时,被母亲搂在怀里的触感,想起第一次学步时,烙在膝头的疼痛,想起父亲看着被自己弄得墨汁淋漓的名家书卷,那一副哭笑不得而又宠溺的神情,想起罗叔没把自己逗哭,又变着法子将自己哄笑的无赖。
这就是死吗?她的脑袋晕了晕,若死真是这样,那也不坏!她心想着,似乎周边的一切声音都已消失,余光中,看到浑身浴血的罗叔整个表情都已经扭曲,丝毫不顾围攻自己的利爪,歇斯底里地向着自己冲来。她对他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两滴清泪落下。
脑海中,慢慢浮起一张脸,一张笑的出奇温柔,而又白皙英俊如神子一样的脸。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喜欢他啊,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