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嘉道:“既然如此,那我问句不当问的,当年你的修为,到底是怎么消失的?难道真的像传言所说,是上天降雷火消去了?”
胡铁柱低着头,摇了摇,“还记得我曾说过,没有意境么?”
司嘉想起溶洞内胡铁柱曾经有过这种说法,不由地点了点头。
“你身在最高处,天下各种景色都看到了眼里。但你总想看得更高些更远些。而上面却是最恐怖的威压和法则,越是修到最后,越是明白这法则的威严和不可抵抗,你若要再高些,便只有等他伸出手来,拉你上去……否则,你便只能在它面前匍匐着,不能违背它的意志。”
司嘉道:“他是谁?天道么?他没有拉你?”
胡铁柱笑了笑,“他曾经向我伸过手,可代价是我无法接受的,所以我拒绝了,我要自己抬起头,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段记忆太过难忘,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而后才接着轻轻道:“于是我克服了所有的恐惧,看到的却是愤怒,一张由愤怒汇成的脸!”
“愤怒的脸?”
胡铁柱点了点头,“他说我违逆天道,要我知道天地威严!”
司嘉惊急道:“所以你就被废去了修为?”
胡铁柱摇了摇头,“那时我尚在年少,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和骄傲。要知道我看见阻挡我的竟是这样一张脸,而且还挂着满是愤怒的神情,心里却满是荒谬的感觉,总是觉得好笑!司嘉兄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么?所谓的天道竟然有自己的思想和面容!那它还算是什么天道,他这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信他的天道,我想打破这张脸!”
司嘉捂住了嘴巴,他自觉已经足够骄傲自恋,但听到胡铁柱,不,是陈天佑当时的所作所为,真正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骄傲,挑战天道,简直可说是疯狂。
“那你打破了吗?”
胡铁柱摇了摇头,“我在蜀山,用浩然脉磨了一把剑,想着用它刺破这张脸,不过啊,最后关头失败了。”
他虽然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话,但司嘉是修行中人,自然知道这话里蕴含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举动。
儒门代天教天下,浩然一气流古今。
浩然气是儒门的镇教绝学,从古至今从没听说过竟有人能凝之成脉,但陈天佑做到了,他以后天之姿,凝出此先天绝脉!天下无物不能破之,没想到这样至钢至硬之物,也不能刺破那张脸,但他的勇气却让人不能不动容,司嘉此时看着他,竟对他深深施了一礼,“就因此次失败,所以铁柱兄失去了修为?”
胡铁柱再次摇头,“虽然没有成功,但也说不上失败,最多是拼个平手的局面,我可以抬头肆无忌惮地看他,他也仍旧俯视甚至蔑视着我……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刺破他!”
“铁柱兄你仍旧没有告诉我修为是怎么丢失的!”
“啊,是了是了。想起当年也曾风骚无比,不由得话有些多!我这修为,是被太一大阵消去的。”
“太一阵?”
“恩,那时我的开天剑,哦,就是蜀山炼的那把,需要蕴养一段时间,只能放在蜀山,就去昆仑赴约了,没想到太过骄傲自负,小觑了太一阵,终于被大阵化去全身灵力,破了丹房,从此灵气再也聚不起来!”
“邀你赴约的那人,是不是慕容飘雪?”
胡铁柱点了点头,“不错,是她。”
“你明知没有浩然脉在侧,也敢只身前往昆仑,那女子,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
胡铁柱笑了笑,“是啊,要是别人在那个时候邀我,我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开天剑,但她那时需要我的帮助……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每次她回长安,我们总是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被同龄人笑话是孤子,遭人欺负。每次都是她保护我,陪着我,我们二人青梅竹马,等到修为有成时又一同游历神州,在凤霞岛双生枝上共结比翼同心环,于昆仑长青仙藤下,许下生死之盟……我以为,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来,无奈中又透着不解和痛苦,司嘉想到那日血湖所见,不由痴痴道:“所以太一大阵内,你即便自己找到了路,却也更愿意相信她的指引!”
铁柱惊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
司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日我们在神兵大鼎内,你跃下了血湖,心魔攻击了你,我便看到了,并非有意窥探。”
铁柱道:“司嘉兄还看到了什么?”
司嘉想到那日血湖内可怖的场景,不想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只是道:“心魔有意挑起你的魔念,便想以此为突破,想让你入魔。”
铁柱苦苦笑了笑,“是啊是啊,那场景无数次在我脑海中翻腾,司嘉兄,你知道么?这种痛苦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我,我不相信她会欺骗我,所以这次只是想问她一问,当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知道,就算是她要我的命——只要她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就算她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我也愿意相信她。”胡铁柱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司嘉知道那一定是最刻骨铭心地痛,他曾经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一个人,用尽全力地爱着一个人,然而到了最后,却被自己的挚爱欺骗,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天佑这样骄傲自信的一个人,到底要喜欢她到什么程度,才会舍弃自己的选择,无条件地相信那个女子呢?当他走入那片大阵,当他陷入绝地之时,心里在想着什么?是笑着的?还是痛苦地想哭呢?
司嘉忽然失去了再探问下去的兴趣,他发现胡铁柱才是真正可怜的那个人,他一直恨着那个女子,却也一直爱着那个女子,十年来这种爱恨纠缠,到了最后,他自己都已模糊了这些情感,更甚至,都已模糊了自己,他曾经站在最高处,现在却跌到最下层,陈天佑是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但于胡铁柱而言,则是冤魂不散的梦魇魔障!
他如此无视自己的生命,每一次危难关头总是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别人,正是因为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无所失,所以也就不再在意了,他将生的机会留给别人,将美好的希望教给孩子,便是将自己永不可及的痴想留了下来,只有这样才能聊作安慰,是因为他想那大概是他再无法得到的了。
他不是不恨,否则心魔一动,也不会一念而出尸山血海。然而当他最终站在那个女子身前时,却还是下不了手!
若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司嘉轻轻道:“铁柱兄,真是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事情。”
他停了一下,接着道:“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确实是最痛苦的事情。她是为了什么呢?”
胡铁柱已经平复了心情,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他苦笑了一声,“我已经不是陈天佑了,便再也没有问这个问题的资格。”
司嘉想了想慕容飘雪的身份,不由冷道:“你知道的,对不对!她也接触到了那只手,不过和你不同的是,他选择了握住这只手!他选择了天道,选择了成为道门代言,便也等同选择背叛了你,铁柱兄,你早已都猜到了,是不是,否则,你又怎会在她面前,连头也不肯抬呢?当然不是因为你怕她,那时候,没有什么能够让你害怕,你低下头,是因为这是她的选择,所以你便接受了!”
胡铁柱放声大笑,“是啊,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但我还是要问一问她!”
司嘉道:“我知道,你一定鼓起了今生最大的勇气!”
胡铁柱点了点头,“是,同时也为了了断陈天佑最大的执念,问过之后,我就是真正的胡铁柱,一个打铁的常人,与陈天佑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司嘉想着胡铁柱的那句话,此时重复道:“哪怕得到的是一个谎言也好,对吗?”
“就算是谎言,我也认了。我想,陈天佑他……只是想要一个交代。”
事情,总需要有一个交代,自己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司嘉此时终于明白胡灵月当日的所作所为了,她如此苦心孤诣地寻找仇人,其实,也只是要给自己找一个交代而已。
司嘉忽然看着胡铁柱,定定道:“铁柱兄,我保证,绝不会让她再欺骗你。”
……
天高云淡,寂静的鸟鸣也无,永冻之土上,冰光折射着太阳,恍若一颗巨大无比的宝石。
一众青年男子穿着云丝宫纱,满脸怒气地看着场中的黑衣青年。
他面色洁白,双目邪异,冷酷而又有种妖异的魔力,此刻单手掐着一身道袍的男子,看到他目中露出的惊悸神色,才猛然一挥手,将他甩了开去。
他看也不看周围的这些人,似根本不在意他们敌视的眼神,只是淡淡对着那个被甩出的男子道:“昆仑巅十年大比,我已收到了,你们太一宗早做准备,我要会一会你们的太一大阵。”
周围那些年轻子弟有人不忿,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猖狂,在我冰堡门前伤人,岂非毫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那人看也懒得看他,问话之人勃然大怒,剑随人势,卷起一阵寒风,便朝着他扑了上去。这妖异青年却身子也不转单手一伸,轻松至极地就握住了这把剑,冰堡弟子惊愕的神色对上那双漠然的眼睛,骤然间觉得,这眼神竟比自己所修的玄冰诀更加冰寒。
“快放开三师弟!”眼见同门被制,他们不由惊叫起来,祭起武器便冲了上去。那青年眼中寒芒一闪,哼了一哼,身子豁然一转,猩红色的大氅卷出一道黑色光晕,一股大力从这黑光中传来,瞬间将这一圈人都击飞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