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之下,那人站着,胡铁柱跌坐在地,面目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似是过了好久好久,胡铁柱道:“我有别的选择吗?”
那人淡淡道:“拜我为师,你们可以出去,若不拜我,你们就只能留在这里。”
胡铁柱惨然笑道:“那就是没得选择了。”
那人吟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道:“因为……我也没的选择。”
胡铁柱终于正了身姿,朝着他拜下,道了一声“师父!”
他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你可以叫我老师。”
胡铁柱于是再拜,道:“老师!”
他也弯下了腰,双手扶起了胡铁柱,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昆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传人了。”
他自怀里缓缓取出一幅残破的竹简,将他交到铁柱的手里,道:“它会陪着你。”
说着向他眉间一点,胡铁柱就觉一股极为古老的灵力自额顶灌入,像是做了一个标记一般,一时间脑中多了许多关于这副竹简的御使法门。
“此谱与昆仑自一炉而出,我将这丝洪荒原力传给你,若真有机缘,你或者能够打开它。”
胡铁柱道:“有了它,我便能够再度修行么?”
那人摇头道:“不能!”
胡铁柱苦笑道:“那我要它何用?”
那人也笑,只向着胡铁柱胸口伸出一只手,奇怪的是,那手竟然透胸而过,胡铁柱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紧,不知被什么捏住。
只一刹那间,就有一道红芒自他体内喷涌而出,那人整个人上都被这红芒所染,红光之中,爆出有无数钢刀铁斧,砍在他的身上。
一刹那间他的身子便被红芒和刀光覆盖,瞬间被砍得面目全非。
他却不松那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你不认识我是谁了?”
那红芒仍旧不停,他道了声也罢,血肉纷飞中,那具人形逐渐被消去了。
所有的肉泥都被削去之后,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浑身漆黑的恶鬼,阔口,獠牙,身子像是最暗的墨。他原来不单只有眼睛是黑色,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不黑。
他现出这具黑身,那刀光与红芒才逐渐收敛。他才缓缓道:“现在,你可认出我了?”
他那只手使劲一用力,胡铁柱只觉胸口好像被掏空,然而竟赫然发现,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是,自己的心。
他黑鬼老师抓着自己的心,而自己却并不死去!
这种神奇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
“你看!”那人轻轻说了一声,胡铁柱才仔细看去。竟在自己的心上,发现一枚古朴的玉环。
他心思回转,终于想起这正是当时葛三冲丢入到炉中的那个玉环!它不但没有破损,竟还跑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个玉环,正是导演了零幽血阵真正的元凶!乃是真真正正的邪物!
“它到底是什么?”胡铁柱惊问。
漆黑之人看了它半天,终于叹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也罢,也罢。”
“他曾是天下间最强大的持龙战魂,也是唯一一个背主之魂,有它在,则人心中有贪欲杀念……”
“你放屁,他们的贪欲杀念,与我何干,本就存在的东西,若是没我,就不会存在么?”那玉环竟然还说出话来。
“你引念诱惑世人,搅起血雨腥风,那也罢了,但他你不可动!”
“凭什么?不要以为你的样子吓人我就怕了你,有本事,你把我灭了看看他会不会一起死。”
胡铁柱道:“我一个废人,何时得罪了你?”
那玉环恨恨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宿主,眼看就要夺体成功,是你,半路冲了过来,将他解救出去,我不恨你,该恨谁去?”
胡铁柱正不解,那黑鬼老师道:“当日他侵入那人心念中,眼看就要诱他入魔,却被你以心血救了,所以他恨你。再后来他又侵入你的心念,你入魔已半,却在最后关头逃过了,不但如此,还将他困在心念深处,不得而出,所以他才缠上了你。”
铁柱终于知道这玉环的因果所在,怒道:“你先找上我们,事败不成,竟觉得被害之人才是罪魁,真是可笑之极,你若还有一丝半点羞愧之心,也该找面墙自己撞死了了结。”
“我呸,你个废物,整日里嘟囔着看开忘却,无时无刻不在欺骗麻醉自己,心上人来到眼前,你竟连抬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明明就是自卑,还要给自己找上无数个理由,要我是你,才会找面墙撞死。”
胡铁柱喝道:“你闭嘴!”
“怎么,说中心事了?你这个伪君子,明明恨的要死,却还要偏偏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这些东西你可以骗别人,甚至可以骗自己,但你骗不了我,因为我就在你的心上!”他厉喝出声,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深深地刺入胡铁柱的内心,“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放开这些有的没的,随我一起登顶昆仑。最后关头,你这个懦夫竟然放弃了。事后还说什么只想问一问,要一个原因,给自己交代,哪怕是谎言这些的屁话,明明只需要一剑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偏偏要把它弄的这么麻烦。”
胡铁柱痛苦道:“我不是懦夫!”
“这些明明就是你自己心里想的,你把剑拔出来,最后关头却因为那些有的没的,竟然不敢刺下去!不是懦夫,又是什么!因为你知道,你在她面前,永远没有拔剑的能力了,你最后关头放弃了,不是那些让人脸红的屁话,实在是因为,你想到了现实中的自己,感觉无能为力,你就放弃了,你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还说自己不是懦夫!”
胡铁柱抱着头,痛苦地已经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来,或者,他也是无话可辩。
那玉环来了劲,声音又大了起来,不断喝问道:“不是懦夫,你又是什么?回答我!回答我!”
这样的喝问声中,胡铁柱痛苦地蜷缩在地,不断翻滚着。
过了好久,他忽然抬起头,双目中已是一片血红:“我若信了你,当真能拔剑么?”
那玉环哈哈狂笑:“天地之间,以我为尊,你若跟我一起,受了我的战魂之力,天下何剑不能拔?”
说着玉环上白光一闪,就要有所动作,那黑鬼却伸手按住玉环,刹那间就听那声音狂叫:“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为何要阻我,为何要阻我!”
黑鬼淡淡道:“你该谢我。”
“谢你?我谢你八辈儿祖宗……”
黑鬼道:“他命里与九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若夺了他的身,便是得罪了九幽的那位,想必你已记不清楚他是谁了,但命里恐怕有一段恐惧至极的经历,你忘了事情,但不会忘记那种恐惧,现在想想吧,那人的手段只会比这恐惧更加可怖,你难道不该谢我。”
那玉环嚷道:“我不管什么恐惧,我只要出去,只要出去!”
黑鬼摇了摇头,轻声道:“果然是一个没有眼睛的蠢物!”他手上泛出一道黑光,那玉环之声终于不可闻了。
他又看了看胡铁柱,轻轻叹了一声,“痴儿……回来,回来……”
这遥远的呼声终于将胡铁柱缓缓带回了现实,想着刚才自己的行为,他竟怔在那里。
黑鬼老师不打搅他,就看着他在那里发呆。过了好久,铁柱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像是死了一样,毫无生气。
“老师,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便自然是一个陈述了。
黑鬼伸出一只手,快要触到他的额头时,看到了黝黑如墨汁一样的手臂,终于又收了回来,道:“你可明白了?”
胡铁柱看着那颗已然沉寂的心脏,惨然笑了笑,“这就是我心里的脏,是不是。”
黑鬼道:“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一点。”
“老师,我若听了他的,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他所言,天下没有他不能拔的剑,也没有他不敢杀的神。但那是他,你是要做他,还是要做你?”
胡铁柱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轻声道:“做自己好累。”
说着这样丧气的话,他却想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子,“但我不想杀她。他说的或许是对的,可那不是全部!”
黑鬼点了点头,“你已明白多了一点。”
“老师,我何时才能都明白。”
那黑鬼叹息一声,“我自远古来,看尽天地变幻,轮回因果,至今也不敢说都明白。”
他又道:“此逆魂已与你的心念化归一处,或者真是天命吧。他在你的心里,便会时时让你看见这些赃物,你一旦稍有迷惑,他就会趁虚而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了。”
“我该如何?”
“容他!”
“若他不被我所容呢?”
黑鬼叹息一声,幽幽道:“那就是他容你了。”
说完这些,他又看了看一旁昏倒的司嘉,道:“他是你命中的果,也是你命中的魔,你善待他时,他便能开出最美丽的花,结最好看的果,你若恶待他,稍有怀疑猜忌,他便会成为最阴暗的花,结最悲伤的果,你要谨慎。”
胡铁柱看着司嘉沉睡的脸,若有所思。
他说着这些,朝着司嘉轻轻一点,于是他幽幽转醒过来,看到面前竟是一个黝黑狰狞的怪物,不由想要御动紫菱,就觉一阵疲惫虚弱感袭来,晃了一晃,喷出一口鲜血。
那黑鬼又朝他身上轻点,就见一丝丝血气自他身上缓慢凝出,最终化作一枚透骨的小钉,正是控魂钉!
司嘉道:“你帮我取了控魂钉,想要做什么!”
黑鬼淡淡道:“你心有苦,有苦则暗,暗则恐惧邪魅生,何不放开?”
司嘉顿了顿,终于道:“苦溺成海,挣脱不得。”
黑鬼道:“也罢,你来找人,所找之人,就是苦海中的菩提,一旦找到,它便能遇水成林,你便也解脱了……”他看着司嘉,道:“你也要善待他。”
司嘉怔了怔,不知他为什么说了这个也字,他面色难言,片刻间竟没有答话。
黑鬼道:“若不想回答,便不必答。”
他又道:“你家世代镇守,乃是天地间至凶之物,与天道有因果,莫要轻易沾惹,这是你命中的大劫!”
司嘉怔了怔,他又对着胡铁柱道:“这劫却应在你身上……”
司嘉忽然面色苍白。
“他的劫,却应在我身上?这是何道理?”
黑鬼道:“此乃双心劫,我也看不透,但此劫非同寻常,一不留心,必留永世遗憾,就是兄长,当年也没能逃过……”
他似是终于交代清楚所有事情,于是伸出那只手,那里是胡铁柱的心脏,他道:“你的心,若还给你,则逆魂依旧在,种种劫难,一个都不会少。若不给你,你将从此无牵无挂,会变成真正的胡铁柱,你不会再有半点记挂慕容飘雪,也不会再记挂任何人,你的爹娘,世俗情爱都将不能令你动容,你将不会再有痛苦和挣扎。你拜我为师时,既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么此事,我便给你选择。”
说完之后,便静静等着胡铁柱的回答。
许多种情绪在胡铁柱的脸上闪过,他也不知道经历过怎样的挣扎,终于道:“我要拿回我的心。”
黑鬼道:“你想清楚,你的命途坎坷,艰难异常,自生时就已在劫中,你看到的紫燕与张狂,被命运玷污蹂躏,若拿了这心,你所受的,只会比这更苦,这是你唯一跳出命运的机会,如此,还想要么?”
胡铁柱抬头道:“上天生我,便是要我应劫的么?他虽生我,我就一定要按照他的路走?没有心,我固然可以没有痛苦,但又哪里来快乐?那我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黑鬼笑道:“好,好,好,你既选了,那么便走下去吧,若他日觉得太累,便往西去。”
“西去何为?”
“你母在东方,但西去,是老师的家,自然也是你的家。”
他喃喃道:“世间本无家,但哥哥给了我一个家,我便会将它传下去。”
胡铁柱听了这话,不由急问道:“老师你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她到底在何处?”
黑鬼道:“该知道时,你自然会知道。”
胡铁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可说么?”
黑鬼道:“不是不可,乃是不能。你父亲不说,那么这事也不当由我告诉你。”
胡铁柱道:“我终于会见到她?”
黑鬼看着他企盼的脸,终于叹道:“见而未见,识而未识,死生之局,何盼复来?天道无情,不要太过执着。”
铁柱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鬼却始终不说了。
他似交代完了最重要的事情,淡淡道:“我也该走了。”
胡铁柱愕然回神,道:“老师你要去哪里?”
黑鬼淡笑:“他们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就是要将我放出去,我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就必须要死了。”
胡铁柱心念急转,道:“难道,这一切都不是老师做的?”
黑鬼道:“我只收留了他们,至于那阴魅鬼物,恶刹幽灵……”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若有阴魅与凡胎结合,则有异物降生于世,所谓鬼胎,不过他们是给我铺的一条路罢了……既然路已铺好,如今我后事也有交代,是该上路了。从来处来,便向去处去,真是好因果。”
胡铁柱看着满身狰狞漆黑的恶物,与他交谈,却感受不到一丝污秽邪恶的气息,心里杂陈种种滋味,只觉得相聚离别,虽然未尽,一瞬就要分离,不免太快,不由露出一丝不舍,道:“若不上路呢?”
“傻话!我若不上路,他们怎能安心,岂不整日坐卧难安,我也不难人,何况这条路,万年前我就该走了。”
此时,这片被苍火灼烧的空间隐隐有些晃动,不多时,这晃动便越来越大,黑鬼朝着二人招了招手,道:“他们要我从胎中降生而出,我却要踏碎这片空间,总不能万事都如他们的意。”
于是便有一道黑芒包裹住铁柱与司嘉,这黑鬼踏前一步,空间便有一块破碎,胡铁柱数着,他踏到第一百零八步时,整个空间便轰然破碎了。
外面有风和月夜,荒郊,破庙,和一张惊疑不定的胖脸。
流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撞着星盘的铜象忽然就不动了,他抬头看去,就发现了这么一个黑鬼!铜象竟然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恶鬼!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就在旁边看到了扶着司嘉的铁柱。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堆出了一个自认为最谄媚的笑容,“见过前辈,见过前辈!”竟丝毫不以他狰狞的面孔为意,他心想胡铁柱与司嘉既然没事,那么想必自己态度好一些,大抵也能平安。这份从容之心,就是连司嘉和铁柱也都没有。
倒是可心儿看到如此狰狞的形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躲到流月身后,恨不得将脸埋入他的背中。
黑鬼面对流月,笑着道:“果然是有天眼的慧物。”他说着,伸手一抓,那星盘就被他抓到了手中,他随手扔垃圾一样丢在地上,可心儿偷眼看到了,惊呼一声,其中大有可惜之意,黑鬼于是道:“这东西很好么?”
可心儿心说这宝贝十分神妙,当然好了。却听流月鄙夷道:“好什么好,一个只知聒噪的破烂玩意儿,早就该扔了丢了,做的好,做的太好了。”可心儿不由心想这胖子为了拍马屁也是拼了。
黑鬼道:“你说的对,但即使扔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扔是扔不完的。”
流月笑嘻嘻道:“那也无妨,能清净几天,就是几天。”
黑鬼哈哈大笑,他竟是第一次笑的这么畅快,流月于是也跟着笑起来,黑鬼问道,“小家伙,你笑什么?”
流月小眼睛转了转,“我笑什么?哎呀,我笑你好不好,别生气别生气,我要不笑我自己,笑他们?”说到前面两个,那黑鬼面无表情,指着这二人时,眼见他脸上笑容又绽,立刻笃定道:“我就是笑他们。”两只手指着一边的胡铁柱与司嘉,“你看那俩家伙,一对大老爷们,搂在一起多么的猥琐。”
胡铁柱面冷如冰,淡淡道:“司嘉兄的控魂钉已经取出来了。”
这段简单至极的对话,果然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流月赶紧反口,“哎呀哎呀,不是笑他们,他们相互扶持,真是难得的情意,有什么可笑的呢!我笑她。”那只胖手指来指去,最终落到了可心儿头上。
“我有什么可笑?”可心儿不忿道。
“哎呀哎呀,就笑一笑嘛,有什么大不了,他问我笑什么,我怎么知道我笑什么。”
可心儿鼓着腮帮子,心道这胖子大概是在偷笑,他口干舌燥编排了这个铜象这么久,现在人家出来了,却没有察觉,保不准流月是又心虚又得意,所以才笑出声来。以流月表现出来的猥琐卑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了。
流月见他没有其他表示,仍是在笑,不由道:“你又在笑什么?”
黑鬼道:“笑你……也笑你师傅……”
流月道:“那老鬼确实可笑,不过笑我,我有那么可笑吗?”
黑鬼道:“你那歌唱的很好,能让人笑。”
“歌,什么歌?”流月捂着嘴,忽然惊恐道:“你都听到啦?你怎么可能会听到?你听到了不出来找我?”
“那歌是谁教你的?”
流月挠了挠大脑袋,“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唱出来了,你知道吗?”
黑鬼于是笑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这一段哑谜真是听的人云里雾里,流月见他没有找自己麻烦的意思,不由摆手道:“反正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懒得跟你打哑谜,神神鬼鬼的,最烦你们这些说话不清不楚,搞得好像非常了不起一样。”
黑鬼失笑道:“好,真好!”
流月道:“哪里好?”
“像他,真好!”
流月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后跳两步,捂着胸口,惊怕地审视着他,下意识道:“不是吧,真是个变态啊!”说到这里,自知失语,赶紧捂住了嘴巴。
这时,月光忽隐,有阴风盘旋于旷野之上,那冷髓入骨,直叫人哆嗦。
黑鬼挥手洒出一道墨光,将几人笼于其内,这张脸又对准了倒在地上的那个。
她是紫云,或者说,是紫云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