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坊镇外,一道向西,一道通北。
胖子流月潇洒地一挥手:“江湖路远,有聚有散,且好好活着吧。”
胡铁柱也笑道:“我一定努力,争取活到你成婚。”
流月‘呸’了一声。
远处小树下,北面路上,就听一个少女喊道:“流月,你快些,天色已经不早了。”
流月脸上立刻堆出了笑容,屁颠颠地跑了上去。
司嘉看着这副情景,不由莞尔笑道:“他真能帮可心儿找到父母吗?”
胡铁柱笑道:“如果他也找不到,恐怕天下间没人能找的到了。”
两人说着便也上路了,路向西去。
胡铁柱看了看司嘉,不由笑道:“司嘉兄可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识的么?”
司嘉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不由露出笑容,道:“当然记得。”
铁柱感慨着说道:“小白脸何其嚣张乎!”
司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起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两人相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柱道:“以往总见你爱笑爱闹,天大的难事也不放在心上,可是一出零幽,司嘉兄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许多事情闷在心里。”
“你看出来了?”
“司嘉兄的性子一向直接,若心里有了事情,想要藏起来很难。”
司嘉感叹道:“只是觉得,对不起朋友,心里十分愧疚。”
胡铁柱笑道:“既然是朋友,又何须说对不起?”
司嘉道:“你想必早已猜出来了。”
“老师说,你的劫应在我身上时,我便猜测,恐怕司嘉兄要找的那人已经找到了。”
司嘉沉默着。
胡铁柱接着道:“那时我心里百转千回,但却一丝厌恶恐惧的心思都没有,只想着,万幸这人是我!”
司嘉疑惑地看着他。
胡铁柱笑道:“我与司嘉兄相处时日虽然不久,却感觉意气相投,你为人真诚质朴,又曾多次救我于危难,不轻我贱我,这番恩情,我还一直寻思着要怎样才能报答。”
司嘉道:“我若真是真诚质朴,便早已和你说明了。”
胡铁柱道:“不管怎么说,我看见你就觉得开心快乐,所以早早把你当作了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心里不必太过歉疚难安……要是实在不行,等到了你家,便请我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也就行了。”
司嘉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是自然,到了我家,一定好吃好喝奉上,绝对不敢怠慢。”
胡铁柱呵呵笑起来,“也好久没有听你作诗了,不如吟上一首?”
司嘉折扇一抖,有些跃跃一试,但一想到胡铁柱出身监天院,若说书法诗章,恐怕少有人能出其右,此言怕是调侃居多,不由一挥衣袖,哼道:“你让我作诗我便要作诗?岂不是太没面子?”
胡铁柱悻悻揉了揉鼻子,暗想这番马屁恐怕是拍在了马腿上,不过由此看来,司嘉对于自己真实的诗文水品,怕是早已心知肚明的。
哪知道没过多久,司嘉想到了什么,不由一脸兴奋,“是不是以后只要我作诗……你就能像那日在砚楼上一般,帮我圆……啊不,是帮我把诗文重新润色一下,让那些俗物也能理解其中的意境?”
铁柱已经预感到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还没反驳,司嘉就自顾自地接道:“三岁成诗,这种小事对你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哦?对吧……这下我看看谁还敢说我的诗‘狗屁弗如’!哈哈哈哈哈!”想到得意处,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铁柱有些为难道:“司嘉兄你且冷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司嘉使力一把楼过他的脖子,“好朋友,不会连这么小的忙也不肯帮吧!”说完便是一脸极为审慎的表情,胡铁柱分明听到了浓重的威胁之意。
此时他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司嘉得到了满意地答案,哈哈狂笑,一时间胡铁柱终于发现初始的那个开朗公子又回来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自然为司嘉开心,然而为何这开心却偏偏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呢?
长安皇宫,女帝私殿之内,两列轻纱宫女侍立在侧。宽阔而舒适的坐床上,女帝单手撑头,凤眼紧闭,正在午间小憩。
边上有一官装女子轻轻走上前来,悄悄附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女帝眼睛未睁,却有轻语传出:“什么事,他竟这么着急要见我?”
官装女子道:“想必还是聂康一案。”
女帝声音依然平缓,听不出喜怒:“此事已经定案,无可辩驳,一人失察,满城遭殃,说不上冤枉了他。”
官装女子道:“他还带了聂康之女,说是有要物相呈。”
女帝眉头皱起,“怎么,莫不是我没有牵累他全家,便觉得我好说话了?”
官装女子微微屈身,道:“奴婢知道怎么做了!”
说着便轻轻退了开去,不多时,便听外面忽地传出一声女子大叫:“民女聂元霜,有要物相呈,请女帝赐见。”
女帝眉头微皱,终于睁开了眼,此时侍立的女子尽皆跪伏于地,不敢稍动。
她张口轻语道:“宣!”
便有一个小宫女倒跪而行,匆匆跑出殿外,没过多时,便见那官装女子引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子走入大殿。
官装女子轰然下拜,惶恐道:“婉儿办事不利,请女帝责罚!”
那二人正是罗永和聂元霜,不由轰然拜服于地,他二人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权且过来试上一试,然而此时来到殿内,感受到女帝威仪,仍是冷汗遍体,滴落玉地。
女帝淡淡道:“或是多年没人敢这样大胆,你懈怠了,稍后自去领罚吧。”
婉儿叩首道:“是!”而后悄声走上坐床,将女帝搀扶起来。
她看着跪于阶下的二人,道:“你们可知,擅闯禁宫,该当何罪。”
罗永叩首道:“小人知道,但请女帝肯看一眼这帛书。”
聂元霜此时已经双手高举那封帛书。
女帝不由笑道:“你们可知,满城百姓尽死,我须给天下一个交代。就凭一封帛书,哪怕是‘监天院’夫子请求,我也不能应允。”
聂元霜叩首道:“此书并非‘监天院’夫子所写。”
女帝道:“也罢,你们既然拼了命,就让婉儿代我一阅吧。”
聂元霜道:“写此书之人曾言,只有女帝方能看其中内容,还请女帝亲启!”
那官装女子怒道:“大胆!”
女帝哈哈大笑:“好!多少年了,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就看一看这东西,不过,丫头,这帛书非但救不了你父亲,恐怕还会把你们叔女二人搭在这里。”
聂元霜坚定道:“我愿信他!”
女帝哼了一声,双手一摆金丝黄袍,大步走下玉阶,到聂元霜跟前,亲手拿起那张帛书,她先不立刻翻开,只是看着这女子,只见她浑身哆嗦着,面前玉地已被汗水打湿,显是承受着极大的恐惧。
身旁官装女子一路紧随,此刻道:“女帝,请让婉儿来开吧。”
女帝笑道:“她一个小女子都有这么大的胆量,拼着命赌一把,我莫非还不如她?”
说着便双手打开布帛,“我倒要看看,天下还有谁,能让我改了主意……”那双凤目一看到开头几个字,不由地眯了起来,而后嘴角竟然泛起一丝笑容,婉儿在旁边看着这丝笑容,慌忙跪了下去,将头紧紧伏在地上!
女帝何曾这么笑过!
那是……会出现在正常人身上的温暖的笑容!但它出现在女帝身上,就绝不正常了。她从来笑起来都是威严的,或者蔑视讥笑的,如刀锋霹雳!哪里笑的这么会心,这么温暖柔和过?于是,她便再也不敢看了。
女帝站着不知过了好久,帛书她早已看完了,此刻却是沉浸在书上的字里行间,她终于回过神来,道:“你们下去吧!”
那侍立的宫女缓缓退去,她又道:“婉儿和罗永也下去。”
官装女子与罗永应了声是,不由都是好奇,这帛书竟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尤其是罗永,被聂元霜央着,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却没想到看这样子竟真的有用!
大殿之中,就只剩下女帝和聂元霜。
“你起来吧。”女帝回到阶上,坐了下来。
聂元霜缓缓站起,她跪的时间并不长,却仍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可见真是被吓得不轻。
女帝道:“抬起头来!”
聂元霜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女帝这张脸,她长得极美,尤其是一双凤目,既妖娆魅惑,又有一种含怒隐电的威严。
女帝道:“你是在零幽见到的他?他过的如何?身体可好?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聂元霜竟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答。
女帝道:“别碍着规矩,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聂元霜稳了稳心神,大致比划了一番胡铁柱的身高长相,女帝听完,感慨道:“这么爱美的小子,竟也留起大胡子了!”
聂元霜哪里敢随意答话。
女帝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他什么人?”
聂元霜摇了摇头,直感觉现在的女帝和刚才那个简直判若两人。
“我是她姑姑!”
“啊?”
女帝笑道:“他父亲是我的义弟,我不是他姑姑还能是谁?”
“罢了罢了,得知他无恙,我这心也总算放下了,这个臭小子,害我苦苦找了他十年!来,跟我详细说说,到底都是些什么事,他又怎么卷进去了。”
聂元霜于是便从葛家大婚说起,将自己所知道的这件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女帝听完之后,面现思索之色,“你说,他最终回去了金木寨?”
聂元霜道:“若非是回金木寨,那么想必就是与司嘉公子一道游戏江湖了。”
女帝点了点头,道:“此事我已尽知,稍后我着婉儿去宣一道旨,你父亲晚上便可回家了。”
聂元霜大喜,慌忙拜倒阶前,道:“谢女帝!”
女帝笑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张口求我,虽说只传了张布帛,诚意缺缺,我这当姑姑的,也不能拂了他的这番善心!”
“对了,我一直看重你父,所以特意在监天院里给你要了个名额,大考将至,你且要好好表现。”
聂元霜道:“谢女帝恩典,小女一定尽力,争取能成为监天院弟子。”
女帝道:“入院需有机缘,若是实在不成,也无须气馁,我早听说你才思敏捷,喜爱格物,监天院若不取你,便到我身边来做个女官吧。”
聂元霜谢恩再拜。
女帝挥手道:“我也有些累了,你且退下吧,告诉婉儿和罗永,今日之罚不必了,此乃家务,非是国事,可以戏言之。”
聂元霜再谢而退,走到殿外时,就见自己的叔叔和那官装女子站在一起,罗永正神色焦急地和那女子说着什么。
她小步跑了过去,罗永见她脸上喜色,便知道事情果然有了转机,竟然有些不敢置信,道:“霜儿?事成了?”
聂元霜强自压抑着兴奋之情,道:“女帝说,爹爹晚上就可回去。”
罗永也大为兴奋,却仍不忘给身边的官装女子行了一礼道:“婉儿姑娘,今日可真要好好谢谢你了。”
婉儿表情仍然平静,道:“是你自己运气好。”
聂元霜也行礼道:“谢谢婉儿姐姐!女帝说,今日乃家事,可以戏言之,责罚就不必了。”
婉儿面现惊异之色,却还是没多说什么,便向着殿内走了进去。
一直到出了宫门,聂元霜忽然跳了起来,大声笑道:“罗叔罗叔,成了……我们成了……我爹没事了……哈哈哈……”
她实在是高兴坏了,方才在宫内,又岂敢大声喧哗,此刻出了宫门,真是再忍不住内心的雀跃之情。
一回到长安,他父亲便被捉了起来,要定责问斩!聂氏一门经历了这种打击,便似失去了魂魄,看不到一丁点希望和未来。
此刻,她终于通过一封帛书,将父亲解救出来,给家人带来了希望,她又怎能不激动,不雀跃?
罗永感慨道:“我为女帝做事久矣,从没见她改过主意,这可是第一回,你那帛书里面,究竟是什么?”
聂元霜嘻嘻笑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罗永吹着胡子气道:“好你个臭丫头。”
聂元霜赶忙道:“当日给我帛书的这人告诉我,说只有女帝一人能看,我知道此事关系我聂家存亡,哪里还敢有半丝好奇,我真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罗永听见她话里的小心翼翼,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她是如何提心吊胆地小心过着日子,不由有些心塞,抚着她的额头,感慨道:“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内殿之中,女帝遣散了所有人,只一个人静静看着那卷帛书。
“姑姑你好,侄儿天佑顿首,许多日子不见,你过的还好吗,又变漂亮了吗?我本来很想回去看看你,又怕陈家的人笑话我,你知道侄儿我是个好面子的男子汉,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吧,我哥要是回去找你,你就让他帮我揍一顿陈浩然和陈放,他们曾经在昆仑山上讽刺过我,打的狠些,不要给陈家留面子,还有三夫子和五夫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背后说过我坏话,你知道我为了保持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伟岸形象,一直没跟他们计较——其实我已经忍他们好久了,好几次都想动手……”
“好文善墨,儒林奇才,就写得这种家书么!”女帝轻声笑骂着,手指抚过这些字,喃喃道,“你要早些回来……我倾尽一国之力,也要保你一世平安。”
整篇帛书,丝毫未提聂家一事,但它出现在聂元霜手中,于是聂家自然无恙了。
长安城内,有一条黑色巨石铺成的大道。此道自初唐时开工,立时半年,传闻初成时地是褐色大理石,道成之日,有墨雨洗刷三日,竟将此道染黑,且有墨香萦绕整个长安城,于是便名为墨道。墨道上立着一块白玉牌坊,上书‘浩然’二字。这浩然牌坊之后,便是大唐声明最盛的监天院了。
它在皇城之左,比邻千鲤湖。
院里有七十二位老师,每个肚子里都装满了学问。
传闻每次监天院开院取士之时,千鲤湖上便会有无数锦鲤翻腾飞跃,世人称为鱼跃龙门,天下士子皆道,入监天院,便也如跨过龙门,就算不入内院,将来也是朝中的大员!
所以每当监天院开院之时,天下士子便如过江之鲫一般,纷纷涌入长安城。
此季,正是监天院开院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