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天,队里挖深耕的火把将半边天空烧红。火把多是用竹篙绑起来做的,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座座馒头似的石骨山(页岩山)上,铁皮卷成的土广播筒声嘶力竭地呐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
声音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火把下加班的人,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妇女,身上被下夜的雾露打湿得能拧出水来。他们有的站在土里,头撑在锄把上打瞌睡,有的就近倒在土埂边沙凼里,三个一块儿,五个一堆,横七竖八,鼾声大作。
“哇”旁边沙凼里瞌睡的大鸿,突然哭叫一声。
熊幺娘抬起撑在锄把上的头听听,大鸿咕噜几句又睡去。菊香妈沾着重重眼帘说:“幺娘,大鸿兄弟还发烧吗?”“是呀,昨天跟菊香去石洪山甘蔗林里逮斑蚱,回来后就发烧。丢在家实在不放心,只好把他带来。”“唉,这样没日没夜的加班,哪天才是个头啊?”
“弯棒来啦!”
弯棒,是大家给杨安邦取的绰号,在月亮河村,就是敢把老虎当马骑的人也怕他几分。若谁敢惹恼他,谁几天几夜的肠子就甭想拉屎来。
冬秀爸杨大汉儿压着嗓门儿,边吼边推醒身边睡得象死猪一样的树林爸和菊香爸,菊香爸懊悔说:“真丢脸啦。”杨大汉儿说:“你想捞个深耕状元,自己就别打瞌睡呀。”
大家装模作样干活。母亲们腾出手拍拍背上吓得哇哇啼哭的奶娃儿,口里直哼:“喂喂喂,乖乖快睡觉。”
杨安邦走进土里逛逛,看见下放劳动改造分子赵文雄,还把头撑在锄把上打瞌睡,跨上去啪啪两耳光,他似梦似真叫道:“不是你们发动大鸣大放嘛,我才说几句真话,凭啥给我戴帽子?”
啪啪啪。“呆子,还没迷醒啦?你说、你说说,哪朝哪代,秀才造反成气候的?”这几耳光,赵文雄似乎真的清醒一些,颤颤巍巍闭上嘴。杨安邦感觉没尽兴,便提高嗓门儿吼道:“咋啦,你不服气呀?我看就算有来世,你他妈还是个呆子!”
赵文雄哪敢吭声,只是瞳孔里怪异的光圈儿越闪越大,在夜空中分蘖得满天飞,活象当年的一顶顶大帽子,扑天盖地般砸下来……他颤栗着直冒冷汗,冬秀幺姑伸手逮着他的胳膊拽拽:“文雄,犯什么傻?干活呀。”
杨安邦开心大笑:“哈哈哈,大家闻闻他身上的这股酸味儿。穿的衣服裤子,都是从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
大家反应冷淡,杨安邦没趣儿,唾一口赵文雄,走去站在土坎上,双手叉腰,心里骂道:“妈的,东方发白了,这么多人才挖巴掌大一块土。龟儿子杨大汉儿……”于是,厉声叫道:“杨大汉儿!”
杨大汉儿悄声怨道:“你龟儿子才抱着婆娘睡安逸了,跑来找老子的岔儿。老子和大伙儿好歹是个人嘛,哪怕是条狗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老子今晚豁出去了……”可转念想到明早吊命的红苕汤,冲到嘴边的话又压回肚子里。
杨大汉儿强装笑脸跑向前:“队长,你叫我?”“三更半夜的,老子不叫你叫鬼呀?自己看看,你这个副队长咋当的?我参观人家挖深耕,一挖就是丈多深,你们只挖两三尺……再说这天儿,什么时候啦,才挖巴掌大一块。你听好了,要是天亮前挖不完这块土,明早谁的肠子都甭想有屎拉!”“队长,已经挖着老石骨了,大家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谁哄你就遭雷打天火烧。”“你少跟老子来这套。别以为你扛过几天棒棒儿枪,在老子面前就摆老资格。要是不想明早从你身上开刀,自己脑袋瓜里就少塞些豆渣。”
杨安邦气冲冲走去,杨大汉儿满肚子委屈,既不忍昧着良心把大伙儿往死里逼,又每每不能交差遭训斥惩罚。他心里说:“想当年,老子在朝鲜战场上,没功劳也有苦劳,身上留下的几大个铜元疤疤就是证明。可惜自己是个黑眼窝,胜利后才回到这山旮旯,没日没夜干,还受你龟儿子的窝囊气。”他越想越气,朝杨安邦背影跺几脚说:“龟儿子威风啥?不就是谎报逮几千只麻雀儿,骗了顶乌纱帽嘛。”
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对其中一害的麻雀,必须斩尽杀绝。男女老少分占各个山头,当当当的敲着猪巴嘴儿(竹筒发声器)布下天罗地网,麻雀惊飞空中无处落脚,以至活活累死。杨安邦在报纸上看到五千只麻雀状元,于是灵机一动,自己神话般的逮了五千一百二十三只,于是树成典型,当上队长。
“这个副队长,老子不稀罕。真他妈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杨大汉儿自我发泄一番,心头似乎好受些。暗自思忖:“若天亮前挖不完这块土,这老的老小的小,谁肠子里不是空荡荡的?弯棒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说到做到,再这样干下去……”
杨大汉儿三步并着两步跑到土中间吼道:“我的老少爷们儿,如果大家不想明早的肚子唱空城计,手脚就利落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