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中,虎山军回家探亲的士卒全部归营,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一脸的骄傲与满足。对比当初在家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身为虎山军的一员,无疑是幸福的。这次探亲,又一次用对比强化了这种幸福感与获得感!
秀才也是如此!
当初,自家堂客也算贤惠,虽然尽心尽力操持家务,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支持自己的举业,但是话里行间,总会时不时夹枪带棒,抱怨没嫁个好人家。但是如今,人前人后,总会一口一个“相公”,还会不时感慨“守得明月见云开”。
秀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入了虎山军才带来的,都是大当家带来的。
一入营,秀才被指挥使杨真神秘兮兮地给叫住了。
“知不知道,大当家要远征辽东?”杨真问道。
不同于大部分虎山军的各级军官,秀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哪怕是举业受挫,一无所成,但热心朝政、关心世事的天然属性还在。秀才早就听说过年初以来,东虏进犯锦州的事了。
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秀才反问,“这几日,将军下定决心了?”
杨真反倒迷惑了,“你就不担心,这辽东去不去得?”
秀才摇头,“去不去得,不由你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是大当家说了算。”
杨真哑口无言。
秀才再次开口,“若是大当家真是下了决心,咱们好生准备便是。若是没下决心,要问问兄弟们的意见,你是亲兵营指挥使,如实说来便是。我是没啥好说的——大当家去哪,我就去哪!”
杨真不说话走了。
秀才心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想让我出面去劝阻大当家?我现在是千夫长,不是之前的幕僚,建言献策不是我的事!至于去得罪大当家,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怀着对杨真的怨念,秀才进了中军大帐。
见秀才来了,杨炯面露喜色,“衣锦还乡的滋味如何?十个亲兵,家里住得下么?”
秀才见礼后连忙回道,“妙得很,妙得很!这当上千夫长,家里的黄脸婆老实多了,贤惠多了!就是我带小妾回家,也没敢一哭二闹三上吊。”
杨炯笑了,“可一可二不可三。往后,别老往家里带女人。不然,后院大了,闹心的事肯定多。”
说完,杨炯想起自己好像也闹心过,瞬间脸红。
多日不见杨炯,秀才倒是打心里亲热欢喜,也没注意杨炯的脸色,意气风发地继续说道,“不怕。只要将军你下次给我升个指挥使,我就再往家里带女人。量家里那个黄脸婆也不敢说啥!”
杨炯伸手打住这种扯淡式的聊天,转而说道,“我意已决,出兵辽东,不胜不还。你掌管制图测绘。这一仗,你有两个事——其一,拟定北上路线。流寇难平,中原残破,出湖广,入河南,这条路线肯定是不行的,大军不可能带上这么多粮草辎重。我初步的意向是,经江西,过南直隶,走江苏、山东这条路线。”
“其二,按目前的形势看,等咱们赶到辽东,很可能双方已经摆开阵势,大打出手,开始决战了。所以,你要派出精干人手,会同秦夫人的手下,这两日就出发赶赴辽东,早点把杏山、松山这一线的地形,尽量测绘出来。”
秀才听了,问道,“将军,为何是这些地方?”
杨炯想了想,平静地说道,“洪承畴不是酒囊饭袋,九边强兵悍将云集,国朝精锐齐聚,总得有点动作才行。这一仗,东虏的战法,大抵上是围点打援。咱们大明将士,势必走一路,打一路。从宁远北上,势必经杏山、松山,过小凌河,然后才能解锦州之围!”
秀才又问,“将军,你看咱们大明的胜算几何?”
杨炯摇摇头,“胜算不是算出来的,是打出来的。不过一场会战而已,将帅的临机决断、士卒的悍不畏死,这些都能直接决定战况的走势。没有必胜的仗,同样,也没有必败的仗。”
秀才心里有些明悟。将军对整个战事不看好,但还是想带着虎山军加入战局。这是不知死活,还是大智大勇,还是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英雄气概?
沉默了一会,秀才突然躬身作揖,朗声说道,“将军深明大义,不避艰险,实乃大丈夫所为!”
杨炯看了看秀才,轻声回道,“柳兄弟,你不必这般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主将,我总归会在丹青上有名有姓。即便我战死沙场了,百年之后,多少还会有些后人记得我这个人。”
“真正的英雄,是你们这些兄弟们!”
秀才听了,再次躬身行礼。
……
根据命令,马腾带着新招的三千士卒,赶到了衡州大营。
再次见到杨炯,马腾觉得自己这个上司的变化很大。较之半年前在永州,气质明显要沉默凝重很多。即便依旧披散着头发,看上去狂放不羁,但也难掩眉眼间的豫色。
马腾清了清嗓子,恭敬地说道,“守备大人,第六步军营,奉命出广西,已在桂林、河池两府,招收士卒三千人,特来复命。此行,千夫长柳林为前军前驱,智勇兼备,出力甚大,可记头功。”
杨炯想了一下,“柳林这个家伙,我有印象,之前是个庄户人家。能让马腾你站出来表功,想必是个有本事的。这功,我记下了!”
然后,杨炯直接问道,“东虏犯边,围困锦州。辽东危急,我意北上。你有什么看法?”
马腾没想到杨炯会这么直接问他。定了定神,马腾抱拳回道,“既然大人已有定计,属下自当追随。”
听马腾这么爽快的回答,杨炯竟然一下愣住了。马腾当日谋逆上司,死中求活,杨炯就知道这是个有主意,甚至说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个回答,完全有些颠覆认知嘛!
想了想,杨炯坦然说道,“虽说,信任需要时间和经营。但是,我觉得男人之间,反倒很多事情,可以摆出来说明白。马腾,在我看来,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作为统兵官,我是真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腾深吸了一口气,抱拳又道,“大人,属下方才所言,虽是奏对上官的常例,却也是肺腑之言。在属下看来,大人能够白手起家,短短两年之内就拉起这么大的声势,乃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功。辽东之行,属下誓死追随。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说完,马腾竟然单膝下跪行礼。
杨炯很无奈,但结合后世的经历,多少也理解马腾的作派。
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考虑。
相互沉默了一会,杨炯突然问道,“马腾,你觉得你擅长什么?”
一颗心瞬间剧烈跳动起来!马腾知道,机会来了!这个问题,应该与出征有关,甚至决定未来自己在虎山军中的发展方向。
强行压抑住心里的激动,马腾口吻平静而恭谨,“属下之前不过一介千户官。永州卫荒嬉多年,久不经战事,自然谈不是能耐。不过,属下觉得自个行事果决,对临阵对敌,颇感兴趣。”
末了,马腾再次表态,“此战,属下一定誓死追随大人!”
杨炯凝视马腾,点了点头。
……
就在杨炯接连找一些将领谈话说事,杨西施也派人来找他了。
回到杨府,杨炯发现,下人们正在进进出出,前院摆满了家什。走进杨西施的书房,杨炯发现,案几上摆了一摞书。杨西施倒是神情悠闲,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本已然毛边了的《元史》。
杨炯自个找了张椅子坐下,顺手把斧头搁在一旁的柜子上。
杨西施瞥了一眼杨炯,笑道,“随身带着兵器。炯儿,你这个作派,倒是武夫本色!”
杨炯装作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更不主动提及,只是嘿嘿一笑。
搁下手中的《元史》,杨西施惬意地扭动了一下纤细的腰肢,然后背诵道,“岁甲子,帝大会于帖麦该川,议伐乃蛮。群臣以方春马瘦,宜俟秋高为言。皇弟斡赤斤曰,事所当为,断之在早,何可以马瘦为辞?别里古台亦曰,乃蛮欲夺我弧矢,是小我也,我辈义当同死。彼恃其国大而言夸,苟乘其不备而攻之,功当可成也。帝悦,曰,以此众战,何忧不胜。遂进兵伐乃蛮。”
背到这里,嘎然而至。
杨炯听了,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然后说道,“孩儿若是记得不错的话,这是铁木真征伐乃蛮部,称成吉思汗之前的一段故事吧。”
杨西施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杨炯。
杨炯继续说道,“我大致记得,这一仗蒙古和乃蛮,双方在杭爱山一带扎营对峙。乃蛮部首领太阳汗志大才疏,自负轻敌。战斗发起前,投靠乃蛮的札木合领兵遁去。纳忽崖一战,貌似强大的乃蛮部被彻底消灭,太阳汗战死,其子屈出律逃越金山(今阿勒泰山),投依其叔不亦鲁黑汗。”
待杨炯说完,杨西施笑吟吟,一字一顿问道,“我儿,可自比铁木真乎?”
沉默片刻后,杨炯也是笑着一字一顿回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杨西施神色骤变,许久后方才叹道,“我儿,娘支持你打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