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浩瀚的夜空熠熠生辉,月华一泻千里,令远处的山峰、竹林、田塍,近处的屋宇、篱笆和草垛全都覆在一望无际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
火树银花不夜天。
能看见这是一家装饰较好的客栈,占地开阔,总分三层,丹楹刻桷,雕檐映日,画栋飞云,雄伟壮阔。数个大红灯笼悬在门楼之间,将静谧古香的街道照得通亮。
镂空雕花窗桕轻轻敞开一角,有月色洒进,落在红氍毹(指地毯,读qushu二一声)上,流光溢彩。
杨靖宇独坐房中,侧身对窗,左手手肘搭在桐油漆花的圆桌上,右手则握扇头,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见他俊眉生愁,锁成一团,心绪不宁,似有罣碍。
如今李忘尘跳崖而亡,李家余孽已经被铲除,只剩下一个身中青陀罗花剧毒的花解语。这次造访剑灵宗,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剑灵宗交出此人,但宗主白念飞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口咬定花解语不在剑灵宗,让杨靖宇感到十分为难。
一旦让风如烟知道此事,整个剑灵宗绝对会遭受灭顶之灾。当初他对风如烟隐瞒已经得知花解语下落的消息,就是不想多生杀戮,十八年前那场政变,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他想先于月华宫之前寻到花解语,以免剑灵宗遭受覆灭的危机。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行不通了。
半个月后,如若白念飞还不肯交出花解语,他也不得不带兵马血洗整个剑灵宗了。
他无法违抗风如烟的命令,但眼前,他还不想将此事告诉风如烟,能拖一天算一天。希望白念飞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尽可能的将宗上弟子遣散离开。
最好,能够全都逃走,永远消失。
花解语身中青陀罗花剧毒,如果没有玉蟾株解毒的话,对新罗帝国已经产生不了任何威胁。况且她身中剧毒已达十八年之久,能够活下来,已算是奇迹了。风如烟的做法,定是要将所有胆敢违逆她的人赶尽杀绝,以达到她心中极度扭曲的控制欲。
这是一个多么歹毒残忍又怙恶不悛的女人,如何配得上九洲正道大宗人物之名。
但偏偏,她拥有一身高深莫测的道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敢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
如果可以,杨靖宇真的不想再提起十八年的新罗帝国发生的那场政变。
那场政变,并非仁义的诛讨。
当年,忘尘剑尊死后,万魔教从九洲大陆上消失,五大宗门只手遮天,妄图将整个九洲控制在手中,建立起新的秩序。于是,他们向九洲红尘中各大势力伸出了手。作为九洲大陆最强王朝势力的新罗帝国,有着闾阎扑地,堆金积玉的说法,当时新罗帝国在天子李玉枫的治理之下,歌舞升平,盛况空前。五大宗门其二的月华宫和九重门两大宗门一齐插手,给李玉枫扣上了勾结魔头的罪名,逼其交出掌位玉玺,自戕金銮殿之上,又扶持傀儡皇帝李沫登基。
李沫就是当今新罗帝国天子,也是杨靖宇的亲生父亲,原叫杨沫,乃是当年李玉枫的国戚之一,册封恭亲王。政变结束后,杨沫顺应天道登基,改李氏为宗,时年杨靖宇四岁,册立新罗国太子,改名李靖安,以靖安天下之意。
说起这花解语,原是月华宫三仙子之一。大师姐乃是当今月华宫宫主风如烟,若莲花之圣洁,高贵冷艳;二师姐殷楚瑶,生前乃李玉枫之妻,如初生之朝霞,温婉娇媚;小师妹便是这花解语,似流风舞白雪,姣花照水。三人皆是羽化之境的强者,又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被世人尊称为月华宫三仙子。
相传,当年三仙子一同来尘世间历练,曾引起天下无数俊男才子为之疯狂。但三仙子中的风如烟和殷楚瑶,终心归一人,其人当时被称九洲第一美男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性格则温厚善良,仁爱果敢。世上没有任何少女能拒绝他微笑时瞧着他的眼睛,俊朗迷人的风度让阅人无数的女人看了也觉得心神皆醉。一双多情的眼睛,微微迷人醉的笑容,俘虏了无数少女的心。
他就是当年的新罗帝国太子——李玉枫。
后来,李玉枫登基,并与心仪已久的温婉仙子殷楚瑶结为连理。不逢刚诞下一子,甚至还未给这个孩子取名,新罗帝国就发生政变。李玉枫自戕金銮殿上,只为保住殷楚瑶母子。岂料,作为大师姐的风如烟怀恨在心,势必要铲除殷楚瑶母子,以报当初的夺爱之仇,导致三仙子自相残杀,殷楚瑶死前,将还在襁褓中的李忘尘交给花解语。花解语身负重伤逃离,带着李忘尘藏匿各地,四处奔波,后因为身体里的青陀罗花剧毒无法压制,又将李忘尘托付在剑灵宗抚养成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哪怕是李玉枫的遗孤李忘尘,杨靖宇心中也是经历了百般折磨,方才下了狠心将之逼下山崖。
至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姑花解语,十八年前的政变已经带给了她莫大的伤害了,杨靖宇又怎愿将她再找出来交给风如烟处置?
一切都是无奈之举,他不得不这样做。
谁叫所谓正义,都在五大宗嘴上呢。
遥想当年新罗两大天骄忘尘剑尊和李玉枫,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人因志趣相投,结为异性兄弟,成为当世的一段佳话。李玉枫是当时的新罗太子,自是因为非凡的相貌和温文尔雅的风度闻名天下。而忘尘,则因偶得至宝天枢,境界飞升,成为万年以来最有可能证道的天才而轰动九洲,也因此受到了花解语的青睐。
古典记载,天枢之匙不仅含有至纯仙气,还能开启禁忌之门,释放出浩瀚的天地灵气,恢复万年前的仙魔盛世。为了争夺天枢之匙,五大宗联合各宗势力,假以正道沧桑,给杀伐果断、亦正亦邪的忘尘戴上了一顶魔头的帽子,誓要将之诛杀,以儆效尤。
为免给刚登基的李玉枫带来麻烦,忘尘独自离开新罗帝国,以一人之力大杀四方,许多自诩名门正派之士,都死在了他的手中。随着忘尘的名气越来越大,想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忘尘被尊称剑尊的名号不胫而走,成为百姓心中最传奇的人物。
一年后的某一天,九洲万宗齐聚,谋划诛杀忘尘剑尊的大计。
当时,李玉枫从一些宗门内部打探到这个消息,知这一切都是五大宗筹划已久的阴谋诡计。他心里焦急不已,为救忘尘,他不惜举全国之力,集百万雄兵,站在了万宗对立面。那骇人的一战虽然没有发生,但还是有大约一百五十位强大的宗门宗主赶去了陨魔崖,他始终没能阻止忘尘愤死九洲正道手中的结局。
陨魔崖一战,陨落了上百位强大的宗门宗主,五大宗将这笔仇算在了李玉枫的头上,于是就有了后来李玉枫和其妻殷楚瑶双双惨死的下场。
到底,谁才是九洲大陆上的真正刽子手,杨靖宇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只是,他不能像忘尘剑尊一样,抛下世俗间的一切,信仰真正的正义,敢于挑战这些九洲正道的尊严,他的肩上,担着的是整个新罗帝国的未来。
他如何敢赌,他不敢赌。
他,充其量不过是风如烟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眼下,只能服从风如烟的命令,找到花解语的容身之地,将之交给风如烟,抑或,亲手将花解语杀死。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结束十八年前新罗帝国这场不光彩的政变。
桌上放着红色锦盒,盒中自是那一片散发着莹莹光芒的玉蟾株叶子。杨靖宇盯着它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李兄,你如何看待此事?”
“我认为烟尘姑娘所言极是,徒有一身肝胆侠气,平不了这红尘万般琐事。”
“那若是这天下之主呢?”
“舍身天下者,从不缺英雄豪杰。不过世代帝王,谁能管住自己的欲望,不如放手红尘,逍遥自在的好。”
……
杨靖宇突然将桃木扇放置在桌上,心里遽然一震,自他认识李忘尘以来,一直都觉得此人像极了忘尘剑尊,敢爱敢恨,态度刚硬。不循规蹈矩,又胆敢挑战权威,实在真性情之人。
当初的忘尘剑尊和天子李玉枫结为异性兄弟,同生共死。
而今,他杨靖宇和李忘尘莫逆之交,他却亲手将李忘尘逼下了山崖。
“我杨靖宇何敢称正人君子也!”
一股孤寂悲凉之气在房中升起,掌心压下,强大的道力倾泻而出,那桐油漆花的圆桌即刻化作一堆齑粉。
痛在杨靖宇的内心中无声无息的煎熬着,折磨着。
也许崩溃就在那么一瞬间,两滴苦涩的泪,从他的刚毅俊秀的脸庞滑下,月色溶溶。
……
翌日,天空惨淡,云霞蔽空,好似正在酝酿一场滂沱大雨。
剑灵宗。
宗下所属百余人一脸茫然的集合在演武场上,不知宗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白念飞、白雪及五位长老站在众人之前,皆是面色凝重,心生悲痛。
宗门面临灭宗之危机,纵是之前与白念飞不合的大长老,此刻也不禁低下了头,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原想太子李靖安登门拜访,是宗门复兴的契机,不虞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曾经的剑灵宗,也一度傲立于一流宗门之上,成为新罗帝国境内最为强大的门派,与世无争,大义凛然。初创宗之规矩,便是除魔卫道,维护九洲正义,受到当时新罗帝国的大力扶持。当年,作为亲亡帝李玉枫一派,剑灵宗不仅没有参与万宗诛杀魔头忘尘剑尊的计划中去,反正成为支持忘尘剑尊的绝少数门派之一。忘尘剑尊死后,新罗帝国发生政变,李玉枫夫妇惨死,剑灵宗也因此而受到声讨,上任宗主被逼无奈以死谢命,方才保住了剑灵宗的根基。但剑灵宗自此沦落,不复往昔。
“我剑灵宗成立至今共四百八十二载,由秉正道宗旨而兴,也因持大义之心而衰。今我宗之局面,皆因五大宗所害。天地不仁,正道沧桑,让一群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只手遮天,蚕食众生。鬼蜮伎俩,愈出愈奇,无所不用其极,令九洲之土乌烟瘴气,狗恶酒酸。我剑灵宗——不日也将亡于他手。今日召集所有宗门子弟,只为宗门存亡一事,本宗主连夜和五位长老商议,为了留住剑灵宗的传承,遂做下这个决定——遣散宗下所有门徒。各位,收拾好行礼,赶紧离开剑灵宗吧。”
白念飞万般不舍,双目通红,当众失声宣布解散剑灵宗。
“从今往后,世间便没了剑灵宗。各人离去,万不得再跟人提起你们曾是剑灵宗的弟子,以免招来杀身之祸,谨记。”
白念飞慎重告诫众人,凌乱的发丝间夹杂根根银发,犹如雪花一般盖在头顶,颓然之色布满了面庞,仿若一个垂暮的老人。几度于心不忍下,拖着沉重的步伐,将身子背了过去,显出几分佝偻的模样。
他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龄,此番看去,形同垂暮之年。
“宗主,我们不愿离去。”
百余宗门弟子,含泪跪在地上。他们在剑灵宗少则生活了几年,多则数十年,对剑灵宗早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又怎愿就此离去。
白念飞在白雪的搀扶下,缓缓离开演武场,苍老又悲凉的声音传递在每个人的心头:“白某人无用,守不住剑灵宗,保护不了你们。剑式七绝乃老祖宗自创的独门绝学,威力惊人,练至精湛,也能独步天下,成为一方强者。你们,就不要留下来做无所谓的牺牲了,都走吧,我剑灵宗的衣钵是否能继续流传于世,就交给你们了。”
众弟子黯然神伤,偷偷垂泪,大部分人无比沮丧的站起了身子,提起沉重的步子,收拾好行礼,远远看了一眼破败的剑灵宗山门,心中何曾凄苦,洒着泪依依不舍的走下了云雾山。
少部分就留了下来,跪在演武场上不肯起身。他们都是从小到大生活在剑灵宗的门徒,心中自是难以割舍。宗门遭难,他们义无反顾,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与宗门共患难。
“滚,都给我滚,远远的滚出这里!”五位长老执行宗法,狠厉着脸,将还留在演武场的弟子撵出了山门,深陷而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他们,何尝舍得这些忠诚的剑灵宗弟子。
但仍有十几位弟子不肯离开,径直跪在山门前,任凭五位长老如何指责打骂,不为所动。
“我们生是剑灵宗的人,死也是剑灵宗的鬼。”
“如今宗门遭难,身为宗门弟子,势必与宗门共存亡!”
“为宗门而死,也好比赖活世间强。”
他们跪在地面痛苦哭嚎,一席话牵动着五位长老的心,不禁都软了下来,相互摇头又示意,偷偷擦去噙满眼角的泪花。
不是谁都那么无情,这几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头,内心的柔软早已化作脸上的一片慈祥。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他们还得跟白念飞重新商议一下,再决定这些弟子的去留。
剑灵宗祠堂。
实则是一间昏暗的房子,正中放着一张陈旧的供桌,案上置着一个三足樽鼎香炉,墙上挂着剑灵宗开宗老祖宗手持断剑踏云而上的画像,和挂在主堂上的那副一模一样。烛台上的白蜡正一惊一跳的发着光芒,照射着画上老道的双目,熠熠生辉,似要活过来一般。
地上放置着几个黄布蒲团,虽然破旧,但胜在干净无尘。
白念飞走了进来,点了三炷香插在三足香炉中,青色的香烟袅袅浮动,飘在了画上老道的脚下,又拂在白念飞的身上。
香灰抖落,默无声息的落进了香炉中。
躬身拾开蒲团,白念飞让白雪将自己捆绑上,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坚硬的地面,又重重的对着画像叩了几个响头。
“剑灵宗第十七代不孝子孙白念飞前来请罪,拜见列祖列宗。”白念飞跪在地上负荆请罪,忏悔着自己的过错,额有鲜血顺着惨白的脸庞滑下,混合着老泪滴落在地。
他却若没事人一样,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忏悔。
后来的五位长老将一切尽收眼底。
天空的雨淅淅沥沥的落下,山门前的十余位弟子跪立在雨中,心中压抑着一股悲愤之气,似要将他们的精神彻底摧毁。
“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道嗔目的怒吼声,十余宗门子弟整齐呼应,如雷贯耳,以发泄心中积郁的不快。
无比悲伤的气氛充斥着整个祠堂。
白雪心里很难受,眼角挂着泪,却不能上前扶起白念飞,五位长老也都沉默不语,凄然的立在一旁。
雨肆意的飘洒着,给大地盖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檐下雨花飞溅,地面已经积水。
时间过去了很久,白念飞终于起身,额头的伤口已经结疤,他浑浊的双眼移到五位长老的身上,一脸愧疚的说道:“当初白某私自将花仙子和亡帝遗孤藏于宗内,导致剑灵宗今日亡宗,白某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各位长老,还请各位长老按照宗规责罚。”
“唉!宗主,错已经铸下,你这又何必呢。即便是按宗规杀了你,也换不回往日的剑灵宗了。”
大长老蓦然叹了一口气,皱纹绣额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羞愧,哀叹道:“剑灵宗虽经你手而覆灭,但按宗门奉行的正义之道来说,你并无过错。你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懂得知恩图报,愿意收留花仙子和李忘尘。老朽才是真正的罪人呐,念飞,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们李忘尘是恩人之子。老朽曾因为不满他,三番五次跟你作对,又对他百般刁难,妄图将他逐出宗门。老朽愧天怍人,实在是后悔莫及啊。”
二长老也上前道:“宗主,亡帝李玉枫有恩于我宗。他的孩子,我们理应好生安待。站在大义面前,你没有过错,是月华宫不肯放过我们,她们才是真正的罪人。”
白念飞闻言,心里感动不已,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慷锵有力的说道:“不管如何,剑灵宗是因为白某而亡。这个罪,白某推之不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给老朽好好活着,到时,还得让你带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以及山门前那十几个不舍得离开宗门的弟子,与李靖安决一死战,若何?”
大长老亲自上前给白念飞松了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轻轻拍了拍白念飞的肩膀,递过一道欣赏的目光。
白念飞眼中投射出一道精光,恭敬的点头道:“白某义不容辞。”
夜,静静地撇下。
林中刚迎来一场降雨,翠绿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雨珠,正悄然的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音。经历了一日雨水梳洗,山里的空气变得出奇的新鲜。
黑夜中的云雾山,浓雾弥漫,滚滚攀上半山腰。月光下,呈现出一片朦胧的黛色,宛如一座沉睡在仙境的山峦。
俯瞰那条垂挂在山间的青石板小道,早已被雨冲洗得一尘不染,月色洒下,如同一条白色的带子,在浓雾中忽明忽暗。
翩然的叶片落在青石板上,轻轻掩盖注满水的凹槽,其上,有青苔隐隐生长的痕迹。
“嗒!”
静谧的林间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动,原是一道魔气缠绕的黑影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枯枝。他抬头瞥了一眼天际凉如水的月色,猩红的眸子中仿拂带挂着一丝迷惘。
他一直藏在云雾山中的某块岩石下潜心修炼,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那岩石之下,已然被他开拓出一个能够容纳下几人宽的洞穴。自他在来云雾山之前,可整整屠戮了一个镇子,吸食了万千人的精气供自己修炼魔法,如今身体中的魔气可谓是浩瀚无边,实力,也较以前强大了许多倍。
白日剑灵宗山门前传来的阵阵悲愤的呐喊声,令他怎么也静不下心继续修炼,脑袋中始终浮现出那张形貌昳丽的脸蛋,那是他深深爱着的小师妹。
生怕出什么事,他打算出去一探究竟。剑灵宗是不敢上去了,不过,今日宗门弟子全部下山,想寻几个出来,也非什么难事。趁着夜色,他的身子化成一团魔气,缓缓落在了地上,方才压断了地上的枯枝。
再次摇身一变,他自然的落在了青石阶上,魔气极速凝聚,从脚到头化出他的身体。只见他黑袍遮住全身上下,借着月光,只能微弱的看见他那双发着红光的眸子。
停下身子,他缓缓抬头望了一眼剑灵宗的山门,眼里闪过一丝怀念。脚下跨起,一步十阶,向山下赶去。
月色下,他的身姿是那么的诡异,宛如一团黑气掠过,将朦朦胧胧的身影罩在其中。
此时已是深夜,桃杳镇一处偏僻的酒楼,万籁俱寂,灯火阑珊。四个被遣离剑灵宗的弟子正坐在桌前沉闷的灌着烧酒,桌上全是烧鸡烧鹅等令人嘴馋的美食,他们却无心动筷,脸上带着愁容,心绪万千。
一道黑影,悄然无声的穿门而进。百无聊赖的掌柜正趴在柜台上,闭眼微酣,忽觉一股冷风扑面。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面前赫然站着一个满身魔气缠绕的人。
透过昏沉的烛光,掌柜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见他嘴唇乌黑,宛如一朵怒放的墨菊,黑得发紫。脸上,却如同覆盖了蛇鳞一般,青青惨惨一片。他的相貌并非想象的那么丑陋,稍微看仔细点,都能大体看出此人的长相还有几分俊秀。
可此人,分明不是人。
掌柜吓坏了,正要高声呼喊救命,黑影却伸出了一只同样覆盖着青鳞的大手,这只手也端生的奇怪,不仅较常人的大了许多,那尖长的指甲,竟如倒勾一样锋利骇人。巧不巧的,正好掐在了掌柜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轻松的提了起来,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魔气如同幻影一般滚滚袭来,掌柜涨红了脸,使劲的扑打着掐在脖子上这只冰冷恐怖的手,那手却不知疼痛似的,纹丝不动,死死的掐在他的脖子上。
魔气若蚀骨之蛆,缠绕到掌柜的双手,又速度的攀上身体,从他的大张着想要喘气的口中钻了进去。
不消一刻,掌柜就没有生机,皮肉松弛,脸色发黑,变成了一具干尸。黑影张开了乌黑的大嘴,宛如鲸吸水一般,将钻进掌柜口中的魔气又吸了回来。顿时,一道生机在他身上一闪而逝,吸入了丹田之中,魔力似又壮大了一分。
“果然,这才合适我无天最好的修炼办法。”黑影舔了舔嘴唇,随手将干尸扔在地上,目光,却瞧向正在沉闷饮酒几位离宗弟子。
“你是谁?”
掌柜的尸体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引起了这几个弟子的注意,双手按到了背负在身的剑柄上,戒备地盯着这道浑身魔气缠绕的黑影。
黑影不搭理几人的话,抬起步子向他们轻轻靠近,猩红的眸子里散发出丝丝冰寒之气,鸮啼鬼啸般的道:“告诉我,剑灵宗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宗门。”
几个弟子在看清黑影相貌的那一刻,都吓了一跳,这还是人吗?谁的脸上长满青惨惨的鳞片,谁的瞳孔宛如血一般的猩红。谁的周身缠绕着魔气滚滚?
不用生疑,来人绝对是个妖魔。
“诸位师兄弟,此人多半不是人。剑灵宗虽不复存在,但除魔卫道的事,我们责无旁贷,一起杀了他,给掌柜的报仇。”
这几个剑灵宗弟子脸上虽有惧怕,心下却也无畏,拔出剑便扑向黑影杀来。
“大胆!吼——”
黑影狰狞着脸,心智仿若受到了什么东西影响了一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冲着几个剑灵宗弟子疯狂的咆哮,嘴里好似有獠牙正在快速生长。他那猩红的眸子里带着冰冷嗜血的光芒,布满青鳞的双手齐齐伸出,青筋沿着鳞甲暴涨,强大的魔力缠绕到手心,以他身体为中心,方圆一丈之间,无形的波动好似有着强大的破坏力。只听着“轰隆”一声巨响,堂中的桌椅皆粉碎而开,连带着酒坛破裂声,原本整洁的厅堂,变得一片狼藉。
四个攻来的弟子紧忙将长剑死死抵在面前,皆被震伤。只见他们嘴角溢血,面色苍白,满脸惊恐的盯着黑影。还未战,四人就已经被黑影释放出的魔力直接震伤。要是真的战起来,他们哪是这个妖魔的对手!
但黑影并未有所动作。他此刻似乎很难受,狠戾的目光瞟了一眼受伤的四人,便缩回了手,抱住脑袋痛苦的哀嚎着,但见他那双诡异的眸子忽而变成正常颜色,忽而又化成了骇人的猩红色,脸上的鳞片若有若无,时不时闪出一张剑眉星目的惨白面庞。
“大师兄!”终于有弟子认出了黑影的真实身份,但也因此,更让几人心中不寒而栗。
童遥子居然变成了一个邪魔。
此时,童遥子正艰难地压制着影响自己心智的邪恶力量,他不忍伤害眼前的四个师弟,心中的恶念却不停地驱使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当人的身体不再为自己掌握,那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
堕落魔道,得到了想要的强大力量,却要付出心中唯一的善念,甘受恶念控制,成为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
魔,乃贪欲的雏形。
童遥子心中的贪欲始于嫉妒,而后是强烈的占有欲,他一心想要杀死李忘尘,娶白雪为妻,堂而皇之坐上剑灵宗宗主的位置。
为此,他甘愿吸收将要化妖大蛇蛇胆的魔气,坠入魔道,让自己彻底沦为了今日之局面。
一声大师兄的呼唤,终于让黑影的身子怔了怔,他神思恍惚,茫然若失,又使劲的晃了晃脑袋,嘴里的尖獠收了回去,猩红的眸子接连变换,慢慢暗淡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他瞧着几人,缓缓开口道:“知道我是你们的大师兄,还不把剑放下。”
“大师兄,你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四个弟子收起手中剑,刚笑起的脸又沉了下来。童遥子回来了,好像找到了依靠般,四人大放悲声,泣道:“大师兄,剑灵宗没了。”
童遥子闻言,不由愣了一下,不解的问道:“什么?”
有弟子悲愤的说道:“是太子李靖安不给剑灵宗活路,宗主不得已将宗下弟子全部遣散。而今,整个剑灵宗,只剩下宗主父女,以及五位长老了,剑灵宗名存实亡。”
“又是他!”
童遥子满脸寒意,怒吼了一声,昨日杨靖宇来拜访剑灵宗,他自然瞧见了。当初,如果没有杨靖宇的插手,李忘尘早就被他灭杀。现在,杨靖宇又将剑灵宗逼到这种地步,新仇旧恨,他全都要算在一起。
“剑灵宗几百年的基业,绝不能覆灭在他的手中。”
童遥子声色俱厉,身上缠绕的魔气翻滚了起来,仿若剧烈燃烧着的跳动火焰,疯狂扑向四周。徐徐,他凌厉的目光定在了四个弟子身上,登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嘴角妖异的一勾,生硬的道:“剑灵宗遭难,你们身为宗门弟子,却置宗门之于水火而不顾,独自逃命,全都该死,都该死!”
愤怒又将他心中的邪念唤醒,英俊的脸庞变得极度扭曲了起来,像崎岖的山脉与壑谷,坑坑坎坎。青鳞乍现,一片一片的竖了起来,看起来狰狞无比。一双方才清亮的瞳孔也渐渐变得猩红,变得瘆人。滚荡的魔气自他身上汹涌澎湃,覆于整座酒楼之间,将烛光扑灭,房间中,顿时变得昏天暗地,没有一丝光亮。
“快走,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黑暗中,童遥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绝望又痛苦的吼叫声,宛如针芒刺在脊背,令人毛骨悚然。
“大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四个弟子大惊失色,吓得慌忙后退,可身后就是墙,他几人,无路可逃了。
“死!”两颗尖长的獠牙覆在乌黑发紫的嘴角,童遥子发出凶兽般的恐怖吼啸声,滚滚魔气自七窍喷出,席卷八荒,摄人心脾。
冰冷的死亡之气罩在四人心头,随即,一股强大的魔力将四人身子禁锢住,又拽了起来,化魔的童遥子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猩红的眸光在黑暗中异常明亮,他伸出长满锋利指甲的双手,直接将四人碾杀。
吸食了他们的道行,童遥子化作一团黑雾,轻轻飘出了酒楼。
月色清幽,照在水面上,浮光跃金。
桃杳镇街上,人群早已如烟散去,家家关门闭户,上榻安寝,余留檐前的大红灯笼,还在风中摇摆不定。不知是谁家的窗棂,冷冷的灌进一口风,随着一道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鲜血洒满了整个房间。
此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二日,桃杳镇街头上,一座座房楼在火光中化为灰烬,青烟阵阵升起,到处血迹斑斑,尸横遍野。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抱着死去的亲人,悲痛欲绝。哭喊声、斥责声,惊恐声连成一片,将整个桃杳镇罩在悲伤之中。
日光明艳,贪婪的俯瞰大地。知了的声音在云雾山间叫个不停,十分燥人。剑灵宗原本空荡荡的山门前,几十位桃杳镇的村民们跪在地上呼天喊地,央求剑灵宗帮忙主持公道,诛杀妖魔。
白念飞听着一众村民讲述昨夜桃杳镇死去几百人的事,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眉头深锁。这方圆几百里之地,并无什么妖魔兴风作浪,即使有,也早就被宗门除去。可偏偏一夜之间,桃杳镇就死去了几百号人。他迁思回虑,不由得想起了两日前杨靖宇离开时所说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若真是童遥子在作妖,他一定要亲手将之除去。
剑灵宗的尊严,容不得任何人来败坏。
即便宗门不在,宗旨犹在,道心犹存。
他带领五位长老及白雪亲自下山,来到桃杳镇上,逐一对这些死在妖魔之手的尸首进行检查,发现这些尸体皆因锋利的指甲直接穿透身体而死,死状极为凄惨,伤口上皮肉翻卷,五脏六腑基本裸露出来,更有甚者,肝肠流了一地,被人用脚踩烂……
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简直是丧心病狂。
而让所有人都确定这是妖魔干的,则是因为这些死去的村民,无一例外全部变成了皮肉松弛的干尸。
人与妖之间,一直都有解不开的仇恨。
人吃妖血肉,妖食人精气。
人可称妖,妖亦可为人。
人妖所以为恶,只是因为贪欲。
而人妖殊途,则因为物种之间的歧视。
况:
大道不义,以囚笼困天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更何况是这天地之下的人和妖。
白念飞几人在帮助村民搬运尸首的时候,在一家偏僻的酒楼里找到了被他遣离宗的四个弟子的尸首。这让他气得浑身发抖,暴跳如雷,对五位长老和白雪下达了杀令,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个恶魔,为宗下弟子,为桃杳镇百姓报仇。
可是,他们找遍了整个桃杳镇,也没有发现什么能用的线索。于是七人与桃杳镇百姓合计,准备来个引蛇出洞,降伏此妖魔。
熟料,他们辛苦准备了一夜,那个妖魔却没有再来兴风作浪。
众人提心吊胆一整晚,都非常疲惫,天刚亮,所有作为诱饵的百姓皆都回家休息了,七人也只得悻悻而归。
谁又知道,这个丧尽天良的穷凶极恶之徒,此刻正潜伏在云雾山中巨石下的洞穴中,他吸食了几百人的精气,需要将之慢慢消化,再慢慢转化为自己的魔力。
“我无天做下了此等天理不容之事,剑灵宗绝不会容我活下来。但剑灵宗是我的根,我也绝不会容许它覆灭在李靖安的手中。为了宗门,也为了你,师妹。哪怕,我杀了多少人,犯下多少罪孽,都值得!”
童遥子猩红的眸子里一片温柔,盯着从山下徐徐走上山的七人。那其中有一道靓丽的身影,是童遥子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眷念。
她像一片嫣红的彩霞,能将他心中的灰暗地带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