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愿意
老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舍得。
是啊,怎么舍得的。
老张撑着伞,沉默着。
白落言不愿走,他也陪他站着。
似乎这些年,他也早已忘了自己的初衷,不知不觉,竟已陪他走到了这里。
白落言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侧过头,看到那人是简铃。
简铃问:“你怎么还不走?”
白落言动动身子,站了起来。
“他怎么样?”
“能怎么样?”简铃说,“人活着,睡下了,你别去打扰他,他看到你,只会痛苦。”
一阵风吹来,白落言湿透的外套贴在身上,寒意入骨。
他看着简铃,说:“你就是小棠在外面的那位女性朋友。”
简铃看向别处,说:“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还小棠一个平静的生活,东西碎了可以买,宠物丢了还可以找回来,可心死了,谁都没有办法,他自己都没办法,既然东西不是以前那个东西,心也不可能修复到过去,你最好就不要出现了。”
白落言站在雨中,潮湿的瞳仿佛灌满了夜色。
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不对,你是想要自己安心,不是真的为小棠考虑。”简铃忽然加重了语气,“机会?你凭什么要小棠给你机会?你了解小棠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看起来浑身带刺,说脏话,打人,可他其实特别纯粹,我们初中认识,高中成为了好朋友,那个时候,小棠因为穷,一直被班里的人欺负,丢他课本,扔他作业,小棠自尊心强,每次跟人打完架,都会躲起来难过,可就算这样,他也努力地活着,他打工赚钱,多苦多累都干,他吃穿用,全靠自己的双手,在我心里,他比谁都厉害。”
“他帮我捡了一回包,我请他吃了一碗牛肉米粉,他可喜欢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就是这么个人,对他好,他记着,千百倍也想回报你,可对他坏,他也会记着,从此不会再靠近,认识他这么多年,今晚是我第一次看他这么伤心。”
简铃失去了伪装的平静,开始流泪:“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可能害小棠这么哭的人,绝对没资格再问他要机会,你又不是上帝,不可能主宰一切,我们也曾拼了命地想要机会,你们给了吗,别说给,只怕看一眼我们这种人,都觉得伤眼睛吧。”
“我从没有想过……”
“不管你想没想,你造成的伤害,都是事实。”简铃冷冷地看他,说:“如果你真的后悔,就用余生的每分每秒自责,忏悔,赎罪吧,只请你别再纠缠小棠,我明天还会来看他,希望到时候,你不在这里,否则,小棠再犯病,我就要带他走,永远离开这。”
白落言不语。
等到简铃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脱力。
他缓缓弯下了腰。
老张以为他发病了,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皱着眉问:“少爷,头痛了吗?”
白落言说:“头不痛,心痛。”
可是跟方棠的痛比起来,这点心痛是不是也根本不算什么。
白落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老张扶起他,说:“少爷,先回去,有些事急不得,哪怕小棠不原谅,咱也不能就此放弃,小姑娘的话听听就好,别自我惩罚。”
深冬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屋内的寒气越来越厚重,湿润,让一切变得麻木不仁。
方棠刚刚醒。
他的手被简铃细心地处理过,纱布层层裹着,疼痛丝丝缕缕,他望着自己皮肤下一根根青色的血管,轻颤的睫毛被氤氲出了雾气。
茶几上放着一桶没有开封的泡面,是方棠喜欢的泡椒牛肉口味,方棠没什么胃口,下床倒了杯温水喝,喝饱了,手脚才终于暖了起来。
他看了眼时间,快中午了,他这一觉睡得够久。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他抱着简铃大哭,然后简铃提出要和他组建家庭,他太累了,脑袋转不动,没有立刻答应,简铃说要回去,他也没有挽留。
之后,他睡着了。
家庭。
这个词对他太过陌生,他不明白,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简铃也许太想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乱了方寸,可他不能纵容这个错误发生,为了逃避一时,做出违心的选择,将来后悔的,不仅是他们两个,还有一个理智上他明白无辜,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纳不了的,白军霆的孩子。
他哪是什么圣人,他就是一个俗人,他恨白落言,自然也恨造就了这样一个白落言的白军霆,简铃肯生下孩子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可是,他一旦真的见到了这个孩子,如果他像白军霆,他该如何面对他。
更别说,要和他成为一家人。
方棠简单整理了一下,出了门。
昨天的水果和营养品浪费了,今天方棠又重新买了一份,上了筒子楼,他看到了一地的狼藉。
衣服,木板,晒好的菜干,全部落到地上,简父捂着胸口坐在椅子上大喘气,面色蜡黄,嘴唇泛白。
方棠跑过去,问:“叔叔,你怎么了?”
简父看到他,眼底的愤怒似要尽数涌出:“臭小子……你怎么不来早一点!”
“出什么事了?”
简父深呼吸几口,说:“铃儿跑了……我让她打掉小孩,她不肯,我骂了她几句,她就发了疯似的跑了,我追又追不上,小子,叔叔求你,把她找回来,她是个病人,我真的怕她一时想不开,那……”
方棠转身就要走:“我去找她!”
“方棠!”简父喊了他一声,说:“抱歉,叔叔之前错怪你了,铃儿已经反复和我解释,说你没有欺负她。”
方棠顿了顿,跑出了筒子楼。
简铃会去哪里。
他打不通她的电话,情急之下,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以前简铃被人欺负,总喜欢去学校天台发呆,方棠来不及想,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便大声道:“八中,快!”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很快,八中到了。
方棠下车,正值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他找到以前逃课的通道,翻墙钻进了学校,穿过了熟悉的教学楼,他马不停蹄地奔上了天台。
他迈过了生锈的铁管,望到了苍茫的天空,和那抹坐在天台高处,穿着陈旧羽绒服的女孩身影。
羽绒服已经洗得飘毛,成了薄薄的一层,红色皱成了一团,可简铃生得好看,就算是旧的衣服,配上水洗干净的一张脸,仍然有种清纯动人的气质。
她双眼无神,望着天空,听到脚步声,才僵硬回过了头。
她说:“小棠,你怎么来了。”
方棠靠近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来接你回家。”
“你别过来。”
简铃忽然站起来,像只炸毛的猫,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方棠站住了。
“你要做什么,你不要乱来。”方棠声音低哑,“你过来,我们回家,什么都会过去的,你昨晚不是这么教我的吗?”
“是吗。”
“是啊。”方棠说,“我只有你了,简铃,你别比我先绝望,留下来,我们一起治疗,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总有一天,是哪天呢。”简铃淡淡地望着被白雾笼罩的校园,说:“他们都说,是我想太多了,才会把自己变成这样,可是,我真的觉得很累,没有一个人理解我,连我的家人,都不理解我,如果,我妈妈还在,她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我真想解脱啊,我太辛苦了。”
“是那些伤害你的人的错,是那些自以为拥有权利,就能轻易掌控别人人生的人的错,简铃,你没错,不值得为了他们牺牲自己。”
方棠向前走了一步,他朝她伸手,神情变得柔和,“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女孩,你记得吗,你请我吃的那一碗牛肉米粉,真的特别好吃,下次你再带我去吃,好吗,别人不理解你,可我理解,你是无辜的,宝宝也是无辜的,只要你愿意,咱们就生下来。”
“生下来又怎么样!?”简铃放声大哭,哭声被风带到了方棠耳边,刺激着他的心脏,“他是白军霆的骨肉!是那个毁了我清白的魔鬼的小孩!我恨他,我恨他!他死了我也恨他!为什么这个孩子会长在我肚子里,吸我的血,吃我的肉,我明明恨他!还是会想着,他是我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我每天都想打掉他,可又舍不得打掉他!我好没用!他生下来了,也还是白军霆的小孩,万一他和白军霆长得像怎么办,那我不是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我曾经被人侮辱的事实吗!我真的……承受不了,我承受不了!”
简铃哭碎了方棠的心,然后她摇摇欲坠地向前走去,像个随时会飘散风中的纸片人,方棠惊住,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了简铃的绝望和赴死的决心,他立刻冲到前面,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什么承受不了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死比活可怕多了,我都不想死,你也不准死!谁说那就一定是白军霆的孩子,谁说他就一定长得像白军霆,万一,她是个可爱的女儿,像你,又善解人意,又乖巧,那你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简铃哭着摇头:“不会,他不会——”
方棠趁她崩溃,猛地跨越几步到她面前,简铃还未抬头,已然被他拥入怀中。
“他不是白军霆的小孩,是我跟你的,简铃,我们结婚吧。”
方棠眼眶泛红,沉沉地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没车没房没本事,我愿意跟你组建一个我们的小家,我回去向叔叔提亲,我们结了婚,宝宝以后就姓方了,跟白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虽然不能给他优越的生活,可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我还是可以做到,我能凭双手挣钱,我来做你和宝宝的家人,避风港,好不好?”
简铃愣了片刻。
随后,她终于爆发出一阵孩童般的哭喊,上气不接下气:“小棠……对不起……”
方棠笑了笑,温柔地松开她,用脏兮兮的袖口帮她擦泪,哄着:“傻瓜,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该感谢你,成全了我的梦想,让我有了一个家,乖,别哭了,你都有我了,还哭什么,从今以后,我们是彼此的亲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看……”
“我愿意!”简铃扑进他怀里,抱着他抽噎着说,“小棠,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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