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这日,宫里给大臣们都赐了腊八粥,叫人意外的是陆宥真竟然也得了赏,据说并非是珍妃下的令,而是皇上的意思,有趣的是陆家长子陆宥泽并未得到赏赐,这就耐人寻味了。
陆宥真与苏溪不明就里,一碗粥喝得忐忑不安,恰好舅舅伏明夏过来找陆宥真喝茶,就顺嘴问了一句,伏明夏日日伴在君侧自然知道皇上给陆宥真赐粥的事,他并未解释其中缘由,反而说:“皇上赐的,你喝就是,管他人作何想法。”
陆宥真深信舅舅不会害他,痛痛快快与苏溪将一大碗粥喝了干净,别说,御膳房做的粥味道真不赖。
“明早去看看你娘吧,”舅舅突然说。
“明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陆宥真纳闷,他亲娘惨死京郊,舅舅便在京郊寻了处风光秀丽的小晶山给她下了葬,陆宥真当年只带了牌位去四方城,他与苏溪刚到京城时就去祭扫过,清明和他娘生辰那日也去过,可明日又是什么日子?
“儿子去看老娘还挑日子?”舅舅显得有些烦躁,不如平日儒雅,“明日带些你娘爱吃的点心和酒菜,陪她好好吃一顿吧,就当提前与她一起过年了。”
陆宥真想了想也该如此,便说好,又道:“那明日舅舅与我们一道去吧,我与溪儿明早去叫您。”
“我就不去了,明日还有事,你们难得来京城,过段时间又要走,还是多陪陪你娘,尽尽孝。”
舅舅交代完这件事就走了,连茶都没喝完。陆宥真深觉舅舅此来单纯是叮嘱他明日去看他娘的,目的虽不明确,可他真心相信舅舅不会害他,但到底不愿苏溪参与进任何未知事件中,便没与苏溪说这件事,第二日只身带着酒菜去了小晶山。
他到他娘坟前祭扫完就将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上,又朝他娘敬了三杯酒,他还陪着喝了两杯,这酒是苏溪酿的果子酒,是甜酒不醉人,最近京城贵妇间流行这种酒,苏溪闲着无聊便找了配方来试着酿,味道竟然还不错。
他没让苏溪过来,便带了她酿的酒算是她孝敬过婆母了。
陆宥真祭拜完娘亲,又在山间赏了会儿景,见时间不早了才打算回去,这一路顺利极了,并没有任何事发生,他笑话起自己竟然疑神疑鬼起来,又在心里默默向舅舅告罪:舅舅,对不起,我没真怀疑你的。
他朝山下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有人喊他,他转过头见一位白面公公追上来,那人面白无须、气质阴柔,一开口就暴露了身份,那人尖着嗓子对他说:“陆公子,杂家胡德庸,请公子移步。”
胡德庸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陆宥真心有疑惑问了缘由,胡德庸但笑不语,只在前头带路,陆宥真最后还是乖乖跟着他走。
没走多远,陆宥真就看见一栋清雅的竹楼,篱笆园里围出的菜园子此时被大雪覆盖,依稀可见雪地下枯黄的草根。胡德庸替他敲开主屋的门便离去了,陆宥真走进屋中,入眼处是一套竹制的桌椅,正对门的墙上靠着一张香案,案上摆着香炉、烛纸,供奉的是一张画,画上的人对于陆宥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他亲娘的画像。
他忍不住走近去看仔细,他手中没有娘亲的画像,对娘亲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小时候的记忆中,许多年多去,娘亲的面容渐渐在记忆里模糊,谁知竟在这样一处竹屋中再次看到了娘亲的模样。
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墙上的画时,却被一道声音阻止:“不许碰!”
陆宥真转头一看,果然见到了皇上,胡德庸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有胡德庸的地方,八成能见到皇上,哦,应该说皇上在哪里,胡德庸就在哪里。
“草民参见皇上!”
陆宥真跪下行礼,却被皇上一把扶起,皇上道:“此处没有皇上,只有四爷。”陆宥真顺着他喊了句“四爷”,他才笑着应了。
“过来上柱香吧。”
四爷点了六只香,递了他三支,两人依次对着画像拜过后才到左手边窗台下的软塌上坐下,软塌也是竹制的,上头垫了厚厚的软垫子,垫子质地柔软富贵,与这竹屋有些格格不入。
“昨日腊八节,宥真多谢四爷赐的腊八粥。”陆宥真没机会进宫谢恩,便借这次偶遇道声谢,或许这也不是偶遇,他今日回来是得了舅舅的嘱咐,说不准舅舅也是为皇上传的话,他摸不准情况不敢随意触碰某些禁忌,只能再次看向他娘亲的画,祈求能得到些答案。
“御膳房的腊八粥味道如何?”四爷问道。
“四方城没有喝腊八粥的习俗,我还是第一次喝,味道很好,很甜。”陆宥真如实答道。
四爷却摇摇头,说:“怎么会是第一次呢?你小的时候肯定是喝过的,你娘做的腊八粥可比御膳房的好吃多了。哦,那时你太小,可能记不住了吧,太可惜了。朕......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
四爷沉浸在回忆里,目光越发柔和起来。
他是在太子大哥娶伏氏侧妃时见的她,小姑娘安安静静陪在她姐姐身边,嘴角噙着的笑容让人看着便觉得愉悦。彼时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以为即使他不受宠要娶个小官家的女儿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现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伏家那个厚颜无耻的伏泓光竟然宁愿送女儿去宁国公府做妾也不愿给他做王妃,这是笃定了他没有未来吗?
“父皇心狠让我续娶了个空有相貌一无是处的王妃,你娘也被迫要嫁去宁国公府。”
“……我与伏苓不得已私奔到山林中隐居,就是在这儿,这间竹屋是我亲手搭建的,我们带的银两不多,买不了什么华贵的摆设,苓儿就在屋里屋外摆上各种花草做装饰。
“我们还在院子里围了个菜园子,自己种些蔬菜,还喂了几只鸡鸭,那一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惜现在都荒凉了。”
伏苓是陆宥真亲娘的名字,珍妃特意给七皇子取了同样的名,就是想要皇上看在伏苓的份上多眷顾自己的儿子,显然她是成功的,七皇子很得圣宠。
四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身边的人一脸惊恐的模样。
陆宥真觉得这太不真实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柔弱的娘亲竟然有勇气做私奔这样的事儿。
“那我……我……”陆宥真的声音有几分晦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那种叫人尴尬的问题。
四爷却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果断地说:“不是,我没有让别人替我养儿子的毛病。”
他伸手揉了揉陆宥真的头,道:“我与你娘虽在此住了近一年,却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你莫要看扁你娘。”
当年他们被寻回去后不久,伏苓就被宁国公府的小轿接入府中,次月就被诊出有孕,为此京中闲言碎语不断,所幸陆宥真他爹是相信他娘的,这也是后来四爷登基后愿意放过他爹的原因之一。
四爷见陆宥真大松一口气,顿时被气笑了,他忍不住问:“做朕的儿子不好吗?”
这话可不能承认,陆宥真赶紧答:“怎么会?做皇上的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有不好的?只是我爹听惯了我叫他爹,这要是哪天喊他陆老头儿,他怕是都不知道我是喊他。”
“你那个不着调的爹你倒是护的紧。”四爷冷哼一声,不过却并不怎么生气。
他又故意吓陆宥真说:“其实我倒真想过把你要来做儿子的。”
陆宥真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才嬉皮笑脸起来,他笑着说:“四爷有这么多优秀的儿子,哪里差我这个?我爹儿子虽多,玉树临风的可就我这么一个,我不做他儿子他可不得哭死。”
“你这脸皮还真厚,”四爷照着他脑门儿敲了两下,末了,还补了一句:“跟你娘半点也不像,与伏明夏倒是像了个十足。”
陆宥真不信,他舅舅明明是个性子冷清,做事板正的人。
“不信?哼!他现在是做了长辈,故意在你面前端着,他小的时候滑头着呢!”
两人嘀嘀咕咕讲了半天舅舅的黑料,可怜舅舅在宫里兢兢业业为皇上分忧,却被皇上卖了干净还不自知。
临走时,四爷问陆宥真:“留在京城陪朕吧,朕给你个官坐坐如何?”
陆宥真眨巴眨巴他漂亮的眼睛,大着胆子拒绝道:“我答应我媳妇要带她仗剑闯天涯的,怕是要辜负皇上的好意了。”
“你……咳咳……”四爷突然咳嗽起来,喝水也不管用,还是门外守着的胡德用听见动静跑进来喂了颗药丸才慢慢好转起来,只是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红。
“四爷您……没事吧?”陆宥真小心翼翼问他。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精神头跟你们年轻人比不了,我得回去了,你既然不愿留在京城就算了,这些你收下,”四爷看了胡德用一眼,胡德用会意,从一旁的桌上取了两支锦盒过来。
四爷亲手将它们打开,只见一支锦盒中装了块漆黑的令牌,一支装了圣旨。
四爷说:“这块令牌可以自由进出宫门,你得空常来看看朕吧,朕喜欢和你聊天。这圣旨——”
四爷将圣旨取出铺在桌上,上面空无一字,胡德用早备好笔墨,四爷当场写了起来,待写完加盖了大印才交到陆宥真手里。
“我本来想你就在京中做官,你不愿我也不勉强,就封你做个逍遥侯吧,有个爵位傍身出门在外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他挥挥手制止了想开口的陆宥真,继续说:“如果没有我,你娘也许会过的更好,至少不会去的这么早,就当是我给她的一点补偿了,你走吧。”
陆宥真捧着圣旨诚心诚意给四爷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四爷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胡德用见他又忍不住咳嗽劝道:“皇上,外头风大,咱们回宫吧。”
“朕……真的很想苓儿,如果当初我们真的不管不顾在一起了,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夜晚,皇上做了个梦,梦中他不是皇上,而且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囚徒,凄风苦雨中唯有心爱之人相伴算是一件幸事。
可那苦寒之地连他这样强壮的男子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娇弱的女人。爱人如秋日黄花渐渐凋零,他落下一身病痛生不如死。
蓦然惊醒,神武的君主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还是庆幸他成了命运的主宰,再没有人能逼迫他了,只是痛恨自己醒悟的太晚,没能留住她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