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凝百会,经督脉缓缓而下,走风府,冲大椎,踏灵台,贯于命门;略回上至悬枢、中枢,下行腰阳关,复集注于命门,分环左右,转承带脉……”
合欢盘膝坐于床上,右掌立于胸前,左掌微微下张,中指与拇指相扣,装模作样地摆了个释家姿势。忽然张开眼朝他一睒,神态甚是顽皮。
萧恩时远远坐在凳上,冷冷道:“教主不可分心。”两个人这般面对面耗着业已多时,房中本来摆了一具沙漏,洞窟之中暗无天日,全赖它计算时辰,那流沙之声本极细微,然入他耳中却不啻一记记重锤,情知多延得一刻,紫烟性命便多几分危险。
合欢自眼帘之中将他坐立不安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情不自禁想:“若是哪天我遇到危难之时,会不会也有人这般全心全意地牵挂我,为了我不顾一切?”颇有些心烦意乱,双掌一拍,自床上腾地跃下,叫道:“难死了,我不练啦!”
忽然有人来报:“启禀教主:黑白二使求见。”
“呵,他们回来啦?”合欢登时满脸喜色,口中念叨:“这两个死鬼,一去二三十天,还晓得回来——”将手一挥,吩咐道:“摆座正厅!”
合欢高高在上,姥姥侧陪,却命萧恩时也坐在一边。这正厅比他堕入地府之时的那个洞窟更大出十倍有余,黑白人等教众分列两旁。不知何处飘进两道魅影,一个又矮又胖,裹在宽大的黑袍子里,另一人却又高又瘦,全身罩白。二人足不沾尘,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座前两丈开外,同时躬身施礼,“参见教主。”声音含混,近似呜咽。
此时合欢面上笑意尽匿,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向二人瞠目瞪视片刻,怒冲冲道:“你们还知道回来?!”
“你两个一去这么久,连个信儿也没有,分明是没讲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实在是好大的胆子,哼,哼哼!”
萧恩时在旁只见那黑白二使微微俯着头,一句辩白的话也没有。适才合欢听闻归信分明兴高采烈,见面之时却又如此气势汹汹,丝毫不假辞色,指手划脚了一通,方住嘴喘了口气,问道:“派你们去做的事呢?”
黑白二使对望一眼,齐道:“带上来!”
“咚、咚”,跌进来两个小小男童,其中一个立马跳起来,伸手拉起另外一个。他俩瞧年纪不过才七、八岁,生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男童臂弯之中竟然还抱着个襁褓,内中婴儿受了惊吓,正咧嘴蹬脚哇哇大哭。
合欢显然也相当惊奇,指着那婴儿不悦道:“这算什么?还不快拿出去扔了!“”
黑白二使对望一眼,尚未回话,那男童忽然瞪着她大声叫道:“你敢!谁敢碰一下鹿儿妹妹,我就与他拼命!”
合欢不禁怫然,“真是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本教主只需轻轻一弹指甲盖儿,你们、还有这个小肉团儿,立刻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童昂然道:“死就死,反正俺们全家上上下下都死光了,有甚怕的!”这一瞬萧恩时忽觉这俩孩童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合欢变了脸色,“拖下去,好生看管!”又令:“你们也自下去歇息吧。”
二使躬身后退,冷不丁齐齐回过头来,指着萧恩时,“就是他!”
合欢忽然笑了,抿着嘴道:“是哦。就是他救了洛阳帮那姓车的老家伙,就是他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萧恩时早是记起,庐山之上遇到的那帮如鬼似魅的杀手,就是眼前这些人!
黑白二使紧盯萧恩时,眼中喷着杀气。合欢见状咯咯直笑,“怎么,又想打架啊?现如今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可不能怠慢哟!”
二使默然退下。萧恩时忽然想起,这俩男童便是在林紫烟墓前救下的小乞儿,叫什么“小七子、小八子”的,却不知何故被捉至此。当下禁不住问:“你抓小孩儿做甚?”合欢却答非所问:“你瞧那一黑一白两个老鬼好不好玩?”萧恩时坚问,合欢不悦道:“不用你管。”
自黑白二使回来后,合欢好像骤然忙碌许多,也无暇经常来纠缠他了。萧恩时却忧心如焚,时时刻刻挂念着林紫烟。他仍被囚居在原先木教主所居石室,这一日焦躁起来,便去胡乱捻那铁荷包,想试着开启通道,作怪的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一扇石门,不禁颓然坐倒,喟叹一声:“难道我萧恩时就此困守一生?不,倘若紫烟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拳头狠狠擂在床沿,不料阵阵响动,四壁洞开,原来床下另有机关,须与铁荷包同时发动方可。萧恩时大喜,略一踌躇便直闯而入,眼前一幕让他惊住了。
只见合欢盘膝坐在床上,脚下一边一个横放着两名孩童,正是小七子、小八子,许是被点了穴道,手足软软垂下。合欢以嘴凑其颈项,似正大口吸血。
“你干什么?!”萧恩时情不自禁一声大喝。合欢吃了惊,下意识地将头抬起,只见她脸色青白,唇边滴血,披头散发,眼珠冒出森森蓝光,分明两点鬼火,形容甚是可怕。
萧恩时抢步上前,伸手便去夺她手中孩儿,孰料对方十指掐得极紧,嘶声道:“不要——!”萧恩时哪里理会,一招几乎将她手臂卸下,终将两小童夺过,见其颈间均被撕开了寸许长的口子,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气息奄奄。
正紧着施救他们,那壁厢合欢忽然闷不作声地缓缓倒下,四肢紧紧缩成一团,全身不住颤抖,状极痛苦,忽然高声惨呼,就此不动。萧恩时略踌躇,近前试她鼻息气若游丝,搭脉时刚触及腕上肌肤,猛然传来一股极强寒流,竟令得他指尖微微发颤。萧恩时大奇,须知合欢一直自承懒练武功,至多不过在他这里学了点皮毛,但那“少阳神功”乃是武学正宗纯阳至刚的功夫,怎会出现如此异象?当下轻轻握住合欢手掌,凝神细察,果觉对方“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诸穴之中阴寒之气“咝咝”直冒,源源不绝。此五穴分属各大经脉,眼看她通身僵冷,咬牙切齿不住呻吟,萧恩时无法再犹疑,当下驱动内力,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合欢方才张开双目,低低喘息道:“你,哎,你差点就害死我了。”
原来阴司教这一派武功纯以阴毒为胜,木教主得她之后百般宠爱,不仅将自己的全身功夫尽皆相授,临终之前还传予了教主之位。“但这‘天杀功’每练进一层,都须将一对生辰八字全阴的七岁童男鲜血吸尽,否则便会全身血液冻结而死。”合欢幽幽地道。
萧恩时厌恶地摇了摇头,“如此这般,不学也罢。”
合欢凄然一笑,“这本就是他强加与我的。”
萧恩时心下隐隐恻然,却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所有教众,除了我和姥姥,黑白二使、四大主簿、十殿阎君,大半都不是常人。我们专拣那刚刚入葬的死尸,趁其血液未冷之时放尽,再注入以生长在百越之地的九十九种毒草炼就的汁液,这些死人就变成了半人半鬼的幽魂,任凭驱使。为了方便辨认,穿黑袍是的男,披白纱的是女。”合欢淡淡地说着,却令得他喉头阵阵发紧,全身毛骨悚然。
“难道紫烟……”这个念头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合欢却十分冷酷,“不错,你的情人,也是这样一个半人半鬼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