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火将息,将死之人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多朵公主一直在看着,相比于与身边人的焦虑悲伤,作为当事核心的阿丽娜则显得太过沉静。中?文网?w?w?w?.那是一种仿佛就是安心等待结束的、近乎麻木的沉默,让人看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天清晨,多朵公主来到寝宫,算是每日的例行问安。彼时,亲随女官们皆不在身边:大姐像往常一样去王宫接美莎了,其他人则都在为早膳忙碌。一时寂静的宫室里,多朵公主走进来就看到迦罗就着摆放床前的一个火盆,正在烧东西。燃烧物冒出的黑烟实在呛人,婢女们不得不大开窗户,摇起蒲扇向外驱散烟雾。多朵公主一时不防都忍不住呛出几声咳嗽,也就更莫说重病难起的人,可是迦罗偏偏不管这些,剧烈咳嗽却不肯停手,一件又一件,不停的烧。
“阿丽娜,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应,多朵公主来到近前更大吃一惊,她此刻亲手烧的,赫然正是那些辛辛苦苦描绘出来,准备留给梅莎的常识功课。数不清的羊皮卷堆满床头,多少时日的成果,怎么突然竟要付之一炬?多朵公主摁住她,眼神难掩惊异:“快停手,你到底在做什么?”
迦罗却说:“你别管。”
寝宫里冒出的浓呛烟雾,很快惊动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女官们,凯伊、萨莉和奥蕾拉风火而至,看到此景皆是大吃一惊。
“天呐,快停手!”
女官们扑向火盆,如抢救珍宝一般抢出尚未燃尽的羊皮手卷,手忙脚乱扑灭火星。
萨莉第一个忍不住:“阿丽娜,你这是做什么呀?辛辛苦苦积攒下来,不是都要留给美莎的吗?”
迦罗眼神如灰,一声叹息喃喃低语:“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我真蠢,怎么居然这样蠢?美莎生活在这里,她需要认识阿拉伯数字吗?需要学习乘法表吗?不……她根本不需要这些,留下非但无益,只怕……更是一种祸害……”
身边人都不明白,多朵公主艰难开口:“你怎能这样说?这些东西,都是妈妈留给女儿的……美莎怎么会不需要呢?”
迦罗黯然接口:“妈妈留给女儿的什么?为何不敢说出来?纪念?”
多朵公主不吭声了。
她说:“所以,才必须烧掉,我不能留下这种祸害。”
女官们听不下去了:“阿丽娜,你在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倒成祸害的东西?”
迦罗牵动嘴角:“我曾经品尝过失去的滋味,在水泉另一边的世界,失去我的儿子……再也难见所爱……我知道那滋味有多么的残酷,所以,不能再留给我爱的人了。纪念……所谓留下纪念,又是准备纪念什么呢?让一个人活在记忆中该多么残忍?那岂非才是最可悲也最可怕的事?不!已经过去的……就不该再追念,我不能留下这些东西再去折磨所爱!不要纪念!与过去做出了结,活着的人才能继续往前走!他们的人生还都那么长啊,总需要新的开始,去寻找到新的幸福,我只要他们……都能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不对么?”
有那么一刻,房间里陷入死寂,听懂了,心也就撕碎了。多朵公主转过脸去偷偷拭泪,亲近的女官更是拒不接受,凯伊陡然激动起来,哭着质问:“没错,阿丽娜,你真的好蠢!就算放开陛下不谈,只说美莎。请问,这个世界上会有孩子会忘记自己的生身之母吗?我们姐妹的母亲,她是在狄克降生时死于难产,你算一算是已经离去了多少年?可是我们会忘记她吗?即生为至亲,这本来就是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你有没有想过,等到有一天美莎长大了,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妈妈,如果她来问我:妈妈不爱我吗?那怎会什么东西都没给我留下?你要我们怎么回答?!”
锋利的质问直戳心底,她无法再回应了,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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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正殿里,大姐纳岚到来时即现气氛不同往常。年幼的孩子坐在父亲臂弯,竟也被一同带至前堂议事厅。彼时蒙召在座的还有狄特马索和鲁邦尼,凯瑟王正与二人细细交待着什么,听清言辞,大姐暗吃一惊,陛下要出行?布哈拉森林?
说起昨夜寝殿生的一幕,明白了原委,大姐纳岚更加惊疑不定,但眼神却已不知不觉变得热切起来。是这样么?那么……在布哈拉森林里会找到什么?这会不会就是一线指引,真能找出最后的希望?这样想时,大姐郑重开口:“陛下尽管放心启程,阿丽娜身边,一切有我。”
凯瑟王转而看向怀里的小娃娃,再一次重复确认起来:“美莎,来,再说一遍,如果阿妈问起阿爸去哪了,晚上为什么要和阿妈住到一起去了,该怎么回答呀?”
美莎摆弄着布偶狮子,嘟囔回应:“阿爸去森林里给我找同名的狮子。”
“那……如果阿妈又问,怎么会知道森林里有同名的狮子呀,该怎么回答?”
小娃娃头也不抬,随口回应:“听阿爸讲故事,说起来了,就很想看。”
凯瑟王满意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对,一定要这样说,没有老婆婆,也没有那个箭头,万一让阿妈知道了,会病得更重。”
小美莎显得很不高兴,皱眉嘟囔:“保证不说行不行?可是,我也想去呀,去森林里找同名的狮子,为什么不能带我去?老婆婆明明是邀请我去的。”
大姐连忙接过手,陪笑同劝:“美莎,看看,刚说完又忘了,不能提老婆婆的。那片森林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多天才能到呢。要是你也和阿爸一起走了,让阿妈很多天都看不到你,那也会病得更重呀。美莎总不希望让妈妈病更重对不对?”
大姐一颗心七上八下,感同身受王的恐慌,是啊,那个幽灵一样的老太婆,对阿丽娜简直就是不堪忍受的魔咒,如果让她知道连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竟也被缠上身,恐怕就真是存心要命了。
连哄带劝,美莎才很不情愿的接受了:“好吧,我陪妈妈,不要病更重。那……阿爸要去多少天才回来?我想看同名的狮子呢。”
凯瑟王笑颜承诺:“当然是尽快回来,保证不让美莎等太久,好么?但是,和阿爸之间的约定也要好好保守,能答应么?”
美莎伸出小手一脸认真:“拉钩,保证不说,阿爸也要保证找回同名的狮子。”
强颜一笑,他很配合的伸出手指,拉钩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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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着小公主折返奥斯坦行宫,对于今后该怎么做,大姐纳岚已是心中有数。回到迦罗身边,她主动代劳先行说起去布哈拉森林找狮子的事由,甚至取笑起小娃娃的好奇心太盛,一听说就片刻等不了了,才逼得老爸不得不走这一趟。调侃玩笑,大姐努力表现得轻松,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娃娃年幼,一不小心说露底就糟了。
迦罗并没有再多问一句,到了现在,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追探什么。是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对她来说,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当作是最后一天来过,这已经不再是一句警世箴言,而分明成了最现实的写照。缠绵病榻,虚耗光阴,每一天闭上眼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来,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结束,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心情,只要每天睁开眼还能看到女儿,能陪年幼的孩子再多共度一天,就已经是最满足的事。
“美莎,今后要和妈妈一起住了,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想听哪一个?”
嘻,最喜欢听妈妈讲故事了,比阿爸讲的有意思。小娃娃不能出行的郁闷很快一扫而空,翻出最喜欢的木版‘连环画’,指着点名:“听这个,天鹅的故事。”
“嗯,是丑小鸭……”
妈咪轻声细语指着一幅幅图画讲述起来,这个故事美莎已经听过很多遍,但她最喜欢的永远是结尾这一句。
“其实,外面的世界要怎样看待它,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生在一颗天鹅的蛋里,这就是改变不了的本色。哪怕是曾经拼命努力的想变成一只鸭子,想融入这个群体获得接纳,但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一只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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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一线希望指引,国王卫队当日即出,除了狄雅歌所率的禁卫军,同行的还有当年参与过寻找阿丽娜的王子旧部士兵。都是曾经走过布哈拉森林的路,亲眼见证过狮子美莎的人,以便能准确找到狮群所在的位置。
拯救所爱急迫的心情,国王卫队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不几日已是走进黝黑的原始丛林。凯瑟王清楚记得,当年那对儿狮子姐妹现身的地方,栖息地是在一道溪水旁边。努力辨认方向,无数人撒开大网四处寻找,然而很多天过去,却偏偏连一头狮子的影子也没见到。凯瑟王无可名状的焦躁起来,可恶!怎会这样?那个神秘老太婆既然把他引到这里,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王焦急的心情谁都明白,却可惜都是同样的一筹莫展,狄雅歌眉头紧锁,眼看多日无果,不得不说出心里话:“陛下,这样找恐怕不是办法。野兽本性总是会避人的,若是一个人落单或许还会遭遇,但这样大队人马惊动,哪可能会有一只敢露头呢?”
同行的旧部士兵也说:“是啊,陛下,想当年是有阿丽娜在队,否则的话,野地里的狮子恐怕也不可能在大队人马面前钻出来。如今阿丽娜不在,谁又能有本事召唤狮子来到眼前呢?”
凯瑟王满心懊恼,隐忍到极限的怒火骤然爆,策马冲向密林深处放声大喝:“出来!既然引我来到这里,耽搁这些时日又算什么意思?!我不管你是谁!是天神还是魔鬼,不管你想干什么,给我站出来明明白白说清楚!再这样藏头露尾,纠缠戏弄我的至亲,给我听好:我!凯瑟·穆尔西利!无论生时死后,就算追进地狱都誓不饶你!”
怒喝追讨中,密林深处终于传来回应。
“好一颗充满憎恨的心!只可惜,你的恨,一如你的爱,都会是一记致命的毒药,可叹生而为人的愚蠢,非要事到临头,否则永远都不会明白。”
凯瑟王神情一凛,循声望去,就见裹着邋遢披风的熟悉的老妪身影,正从幽暗的丛林深处,迎面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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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坦行宫
搬来与妈妈同住,对小美莎竟成了一种不堪忍受的‘烤验’。寒冬已经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更暖,可是重病的人畏寒怕冷,寝宫里铺的盖的层层皆是厚重裘皮,烧旺的一盆盆炭火将整个房间都映成桔色,对于无病无灾精力旺盛的小娃娃,这实在太热了。被子盖不住,觉也睡不着,小娃娃叫热连天,迦罗满心歉疚之余,只能赶快给孩子搬了睡觉的地方。
住进行宫的日子,小美莎的心情并不好,自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领略这种翘以盼等到烦躁的感觉。每天都会很多次的爬上行宫最高处的瞭望台,伸长了脖子努力寻找,阿爸什么时候才回来?真能找回同名的狮子吗?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美莎的耐心都快用完了,一天比一天郁闷,乌萨德领着一群闹将来到身边,围着雪白妹妹团团转,任凭使尽招数偏偏逗不出一个笑模样。说带她一同去掏鸟窝,小美莎对那些往日觉得好玩的捣蛋游戏居然都失了兴趣。不去!鸟窝里又没有叫做美莎的狮子。
郁闷到极点,小美莎看着脚下城市,还有远方望不到尽头的原野,皱着眉头嘟囔起来:“要有信物美莎才会认识我呢,可是,她会认识阿爸吗?”
乌萨听不懂:“信物?什么信物?”
“好了,乱问什么?整天都没有安静的时候。”
看顾在一旁的大姐连忙打断,向着小公主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嘘,不能再说了哦。
是,和阿爸的约定,没有忘。小美莎不再吭声,撅着嘴很郁闷的一个人走开。
今夜,依旧无眠。对迦罗来说,夜晚总是显得格外漫长。睡不着,而即便是勉强睡去,也是逃不开的梦魇。静静长夜,身边人都已进了梦乡,一切都安静极了,然而,在极致静谧中,迦罗却听到了什么声音。起初,她还以为是错觉,仔细倾听就皱起了眉头。奇怪,怎么回事?
挣扎想起身,立刻惊醒躺在枕边的大姐——太多的担心忧虑,这些日子,大姐早已养成习惯与她同睡,尤其深夜寸步不敢离。
“阿丽娜,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大姐一醒来就习惯的紧张,迦罗摇摇头:“我怎么听见美莎在说话?你听到了么?”
美莎?
大姐一愣,莫说这个时候小娃娃早就睡沉了,就算还醒着也是在隔壁卧房,远远隔着过道门廊,就算说话也不是在这里听见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可除了寝宫内外宫仆们沉睡的鼻息,哪里有半点声音呢?
“是错觉吧,没人说话呀。”
不,她的确听到了,不仅是有呢喃低语,而且……好像还夹杂着抽泣的哭声。迦罗坚持要去孩子床前看一看,大姐陪护着一同起来,欲叫醒身边仆人却被她拦住。
“不用了,你陪我去看一看,没必要再惊动更多人。”
于是,大姐扶着她走向美莎的房间。卧病太久,迦罗已经很多日子不曾走出过寝宫了,穿越过道门廊,实在不算远的距离竟走得格外吃力,摇摇晃晃,夹杂沉重紊乱的虚弱喘息,若没有大姐用力抱扶着,或许随时都会软倒下去。
进门时,在此专门看顾小公主的嬷嬷婢女们,也都歪歪斜斜全都睡死过去,转过流苏帐,随着距离拉近,大姐才暗吃一惊,到这时她才听清,本应早已睡熟的孩子竟真的在说话,而且还夹杂着委屈的哭声。
“为什么看不到了?不是我不想去呀……”
此刻,美莎坐在床帐里,咽咽噎噎还在擦眼泪。看到此景,迦罗惊疑不定:“美莎,你在和谁说话?”
听到妈妈的声音,小美莎转过头,脸蛋上还挂着大颗泪珠子,伸出小手指向不远处的窗台,可是,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老婆婆……咦……”
一转眼,孩子现片刻前还在说话的身影居然不见了,也分外惊奇起来:“老婆婆,刚刚还在那里的,她来找我……”
她说谁?
迦罗的脸上在一瞬间没了血色,极度的恐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美莎,不要吓唬妈妈,你说……谁来找你?”
孩子完全不懂妈妈的恐慌,纯粹实话实说:“一个老婆婆,她来告诉我,没有机会了。她说,金星就要升起,错过这一次不能去森林,今后都再也见不到美莎。”
大姐一颗心掉进冰窟,直觉浮现的声音只有两个字:完了!
仿佛身体中全部的氧气都被抽走,行将窒息。迦罗呼吸急促,碧绿的瞳仁都因这无以复加的彻骨的恐惧而放大。大姐勃然变色:“阿丽娜!”
没有回应,她什么也听不到了,骤然眼前一片漆黑,迦罗就地栽倒。